这一下实在是用足了气力,待他紧绷着身子被铜器坠地的钟鸣声惊醒时,人却已经跌出了丈远。
硕大的金羊铜尊堪堪砸在脚边三寸,赵姝肩头一颤,生生咽回了才崩溃的心绪,背后磕在屏门槛上,痛得她酒意顷刻散了。
瞬息的清明里,她仰首讶然惊望他。
还来不及堕下的泪珠纷落,眉梢晕红染雾,那双眼里满是惧怕惶惑。
方才的力道实在太大,她只记得自己好像一块破布被丢了出去。
分明前一刻还好端端在说话,怎么突然就发难,似是厌恶到要杀了她一般。
她陡然忆起自己曾经对这人做的事,酒意深处却清明,她立时收回视线,委屈悲绝顷刻被猜测惊怖替代,遂手脚并用地缩起身,安静地贴着墙角。
这一切转变自然尽数落在嬴无疾眼里,他方才听的酒尊落地时就已懊悔,早知这人是个虚架子,没成想倒比个姑娘还弱。
即便是手染鲜血地走到今日地步,他也总还有些不伤鳏寡孤独的底线在。
原是想去扶一把的,才靠近时,周身热意再涌,他罕见的黑了脸,长眉紧皱着,一错身便跨过屏门,径直走到墙边取下佩剑。
取剑的一瞬,他清晰地瞧见墙角人影晃了晃,略忖了下,到底没有开口。
出去的时候,只穿了单层的裘衣,倒连斗篷都忘了披。
……
人被遣回马场的时候,成戊明明白白地瞧见了哭痕与醉意。
他抱着主上未穿的斗篷,实在又想不明白,这两人都能同饮至中宵,怎么还能如此变扭。
一忍再忍,他仗着打小跟随的情分,出言道:“质子年岁轻,如今周室态度明了,也算是彻底没了指望……王孙若顾念,也该说两句好话。”
嬴无疾掠他一眼,没有辩解,他望着远处已经换回了男装的人,忽而慨然叹了句:“她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这境况便叫一无所有了么,你是忘了我们昔年在宫内遭际了?”
的确,宗周内部的变故,他是知道的,却并没有告诉她。
从府外被送回马场时,已是四更时分了,待赵姝在草棚里头坐定,前头喝的酒便已是基本醒透了。
她架炉生火,咕嘟嘟给自个儿烧了锅开水,一面守着水开的功夫,她回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后背很快冷汗透湿。
哆嗦着手捧好个有些烫手的粗瓷碗,她口中干的厉害,只略吹了吹,几口就饮下一大碗热水。
她从没见过这么善变莫测的人,方才她从他周身觉出浓重恶念杀意,短短数步取剑的路,她几乎以为下一刻那剑刃就会落在自己项间。
这比单纯的畏死还要难受。
世上若有人既救你又厌你,这人若要杀你还不费吹灰之力。
酒醒后最难入睡,这一夜,她就这么披着毡褥烤着火,猜疑惶惑,生生坐到了天亮。
日子却安稳地一气儿过到了二月,赵姝在马场无人打扰,有戚英天天来陪,又有十几批马要照料,她倒也算是安了些心。
这一日她才吃了个饱饭,同戚英溜马晒太阳,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扮作牵马的仆役,初时喊她时,她只是觉着身形语调有些熟悉。
待人眉梢一挑,嬉笑着走近,将面上易容除下时,赵姝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来人正是她那庶亲表弟,半月前差点识破轻薄了她的人。
少年看出她的紧张,忙将手里的马牵上前:“诶!莫怕莫怕,我好不容易混进来,特送这良驹来与你赔罪的。”
他说话间,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在赵姝与戚英中来回逡巡。
“英英你上马回去。”赵姝竭力克制住心慌,见戚英犹豫不肯时,她佯怒道:“听话!”
戚英虽然言语不畅,也自能觉出她的忌惮,小姑娘素来是个听话的,此刻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生起气来都这般可爱,咸阳美人,到你这儿都没了风致。”芈融欲把缰绳递过,面上难得有些赧然,“那日愚弟饮多,实在唐突……”
一支尖锐玉簪赫然指向他,赵姝未及阻拦,就见戚英突然发难,小姑娘呼吸急促,吞吐了半日,才挣出半句残言:“肖想我家、公子……走开!”
这下赵姝立刻急了,挥手打落那支玉簪,几乎要疾言厉色地斥她离开。
才推得两步,小姑娘便急得抹泪。
那夜她见过这人的真面目,这安稳了半月,陡然又现身绝非好事,本想着迂回着拖延打发了他,这下戚英一闹,怕是要正中这人下怀。
就在赵姝做好了动手的准备时……
“行行行,是本公子面目可憎。”芈融突然局促起来,他收了玩世不恭的轻薄意态,桃花眼里不知怎么的,似是烦躁到无法遏制。
他来回叹了数口气后,见戚英依旧在哭,少年捡了玉簪一个旋身将它戴回了戚英头上,“没趣的很,丫头别哭了,表兄你让她别哭,我真不是坏人。”
赵姝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子也能从他脸上看出,他今日的确不像是要来欺她的。
她上前半步,乜了眼他手中卸下的易容膏皮,语调疏离恭敬:“当不起您这一声表兄,不必绕弯子,你来作什么?”
少年将探究视线从戚英身上调回来,忽诚恳拱手:“昨儿姑母高兴,让我弄的这匹马,你不是喜欢这些,我今日真是来赔罪交好的。”
自那夜仓皇退遁,昔日卧榻上那些美貌娈宠便味同嚼蜡,再也勾不起他一分心绪,苦恼了这多日,他也只好来这源头上找因由。
原本是打定主意探一探路,待入夜了管他天王老子的,先顺了心意成事,至多得一顿臭骂罢了,他也认了。
可方才见了男装的赵姝,不遗余力地要护着身后的女孩,芈融不觉迷惘起来,男相女相重叠在一处,心海深渊的间隙里,有什么经年未久的惨淡过往在黑白朦胧的烈焰里隐隐升腾,呼之欲出,烧的他心中茫茫荒草一片焦黑。
原本残存的一丝欲.念,倏忽间便若云烟散,了无痕迹了。
“我真的只是来赔罪的。”他改了主意,将那匹未置鞍带的雪色良驹拴去树上,嘱道:“这马才驯化不久,我原以为这儿有驯马的呢,你同它亲近亲近,先别急着骑。”
赵姝仍谨慎瞧他,故作不经意地问:“你手上拿的是何物?方才怎么容貌不一样。”
少年回头朗然一笑,乍看倒也是个唇红齿白的无害模样,他自是耐心解释了易容术的作用,神色间颇有趣味。
确认了易容之事只是巧合,赵姝也不愿同这人多接触,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芈融看明白她的脾性,倒是越发耍赖闲话起来。
即便是没了欲.念,可他来也来了,索性闲着无事,逗一逗这两人也是无妨。
可才消弭了些敌意,要细问她们在府上境况时,一队亲卫驱马过来,为首急急下马之人竟是多时不见的李掌事。
“诶呦,楚公子啊,雍国夫人四处寻您呢。”李掌事踉跄了半步,转头喘了口粗气,又对赵姝道,“小人带了新的驯马人,主君口令……调您去兰台,嗯,去兰台……为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