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在雨雪里行路几何,这一室融暖到底是叫人抵不住。
她不过是小歇了一二时辰,竟陷入归家的美梦里。
醒来的时候,便对上一张棱角清俊的面庞。
有幽幽梅香传来,她杏眸迷离,还陷在洛邑北邙山五月的十里桃林间。
噫,是谁家儿郎这般好看,眼承星河。比如晦哥哥还要好看三分呢。
下一刻,面前人薄唇浅勾,眼中蕴满似讥似嘲的恶意。
“主上好眠。”
洛邑美梦寂灭,赵姝心口一滞,从混沌中陡然跌出。
实在是睡姿不宜,她想要起身退开些,才撑着桌案要起时,起势过猛,但觉周身发软两脚发麻,甫一动作,便撞得木椅摇晃。
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连人带椅摔去地上。
将她这一场惊醒迟钝尽收眼底,嬴无疾想也未想,稍跨半步一伸手便去揽她背。
宽阔胸膛覆压而下,一股子好闻的木香袭来,赵姝却顿觉那一身玄衣要将自己吞噬,更是下意识地就去格挡。
或许是她总有些三脚猫的功夫榜身,也或许男人从未曾防备她,就那么一偏腰,赵姝竟真就避了过去。
然而,失去了倚仗,她脚下一错,斜斜摔跌去地上,后背好巧不巧,重重磕在了几案腿基凸起的狻猊头上。
一阵酸涩锐痛钻心,才‘嘶’了半声,她便咬唇忍下。
这一切,自然全落进了嬴无疾眼中。
他曾败过大秦第一的剑客,身体的应对力远比常人要敏捷,其实方才完全可以接住人。
只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地上少年垂首歪身,露出一段白皙柔韧的颈项,似乎只要轻轻一拧,便能使其催折殒命。
少年不动亦不出声,只是略略靠坐起一些。
时间凝滞一般,她在男人犹如实质一般审视目色里,不自禁得心底绝望发怵。
嬴无疾看着她亦发朝几案旁缩靠,心中燃起些不真实的快意,对着那较三年前更单薄的脊背,胸腔里被绒羽挠着一般,更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陌生情绪翻腾着。
天下之大,余生有尽,他只是想容忍自己一回,通过面前人,来警醒自己这大争之世的无常。
缓步悠然朝一侧矮塌坐了,嬴无疾敛去眸中狠厉,语出温柔:
“昨夜东门救你之人,是我。”
果然便看到地上人神色一震,是他预料中的错愕意外。
“送药之人,亦是我。”
他含笑若春风,好似一位仁善慈蔼的旧友,等来了赵姝愕然圆睁的杏眸。
许是过于震惊,她不敢置信的视线凝在他面上,渐渐的,甚至有雾气萦绕。
原本是好整以暇,猫捉耗子般的开场,被那双眼里的雾气一哄,嬴无疾有片刻的失神,猛然间想到赵人曾赠他的‘嬖臣’二字,面上春风骤散。
“你……你怎会……怎会是你。”
再听的这一句失神喃喃,男人面上狠厉闪过,他又含笑正色问:“若非是我,主上以为会是何人?”
这称呼并不友善,气氛再次凝滞。
“如今孤只是一介质子,当不起王孙这般善待。”赵姝的腿终于不麻了,心绪百转,自觉这般缩靠在几下不像样,便自个儿扶着案立了起来,“你……为何不追究?”
人总是对自己做过的错事易忘,她又是个赤诚简单的,当下虽惧意不减,却只以为对方当真不该追究。
“成戊说上了两拨羹菜,赵太子如何一口也未动?”
嬴无疾不答反问,说着话一击掌,但有侍从数人,又鱼贯端来新热的羹肴。
甚至还有一壶清酿。
屋子里的地龙烧的愈发热,男人解下玄黑金纹的罩袍,他朝桌案边阔步过来,腰间是一条镂空梼杌纹的金丝玉带,合身的曲裾深衣勾勒出劲瘦的腰线和修长结实的身线。
这一身腰佩紫玉印鉴,显然是刚处理完政务回来。
他颇随意地执壶抿了一大口酒,而后畅意浅叹。
这一番动作简直同赵如晦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赵姝嘴里苦涩,二人离得近了,愈发显出身形上的差异来。
三年前,她从流民中一眼相中了他,彼时嬴无疾十六,年少绝艳,轮廓里更偏向北胡,只略比赵姝高半个脑袋。
而今,他年已十九,身上的杀伐血气掩去了眉目的精致艳丽,身段更如松柏般抽长丰健。而赵姝三年前便长成,更兼入质之路苦寒,清减不少,如今两个靠近了一比,她竟堪堪只到他肩处。
玉盏微温,被推进赵姝手中。
这样的‘好意’,她便是再傻,也不会懵懂而领。
可再一思量着,这人能爬到今日地位,遇上旧仇竟还愿施救,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等人物,既然留了她的命,该是不屑再慢慢磋磨的。
赵姝猜度着,他或许只是想敲打惩戒,借她这个人,去凭吊过往坎坷。
毕竟她一介储君天孙,落到这等地步,几乎是周室诸侯数百年未有的稀奇事儿。
或许,她该顺着他的心思,放下傲骨,说些好话再恳切致歉一番……
“怎么不饮?”他嗓音沉沉打断了她的思量,还不等她嗫喏开口,视线相触,又很快错开,男人碧眸深邃,盯着落地鸠鸟铜灯,又温声道,“夜深倒也不该多食,这鱼羹做的嫩,赵太子不妨尝一尝。”
赵姝端起盛鱼羹的玉盘,但见肥白泛光,是她自平城开战来,再未见过的精细荤食。
她悻悻放下玉盘,忽然拱手执卑礼:“自问一介质奴,不敢受王孙馈赠。”
“怕本君下毒?”音调陡转,嬴无疾收笑,眼底渐渐弥漫出讥讽。
瞥见赵姝茫然神色,他放下玉杯,扬眉,“也是,污沼里的蠹虫所赐,如小公子这般天上人,定是不会受的。”
这一句犹如附骨之疽,尾音被拉的长长的,激的赵姝从骨缝里渗出冷来。竭力克制住身上发颤的冷意,她张了张口,气息微弱道:“当年……”
“施救、赐药、赠食。当年主上之恩,一夕之间,本君竟都还了。”嬴无疾眼中恶意倾泻,像是受了蛊惑般,他突然转身,两指钳上她颊侧,迫着她抬头直视,“恩既还了,那仇怨,若依照主上的规矩道理,又该如何讨呢?”
这一下力气未收,两个又凑得极近,铜灯将人影映在窗纱上,几乎是面额相抵了。
外头抱剑值夜的成戊哈欠一记,正从小仆那儿顺盏水回来,远远瞧见窗纱上这一幕,一口水顿时喷在地上,惊得是目瞪口呆。
而屋里赵姝只觉颊侧被捏的生疼,不仅是疼,更是那种任意揉捏的恶意,叫她觉着屈辱。
易容膏皮覆得紧,此刻也似有微微移位之嫌,她忧怒交加,哪里还记得先前要做小伏低的念头,当即抬腿反击。
“放开!”
她一脚径直踢在他膝上。
男人丝毫没有躲,就这么生生挨了一记,混不在乎般得,反手将她压上几案,指间动作愈发粗暴。
双脚被制住的一刻,赵姝从他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报复快意,便明白,那样的屈辱仇恨,她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也不知怎的,就这么肉块死鱼样得被按在几案上,数月来跌落神坛的悲酸无助一股脑儿上涌。她再次陷入种歇斯底里的狂怒,不怕死到破罐破摔。
“婢母胡奴,北虏庶人,小人猖狂!”
从前她也是武场上的常客,若是不畅快了,去武场随意寻两个军士练手,只要不遇上廉羽,也没人能在她这儿讨着便宜。
入质路途遥远,可一路上为人轻视苛待,多有廉羽出头,她反是闷着一口恶气,就那么从邯郸城拖进咸阳宫,是以昨夜才会一气发作。
赵王后虽早逝,可十七年来,她又何尝受过人一口气呢。
一串怒骂言辞低俗,早没了昔日持守。而她蓄势刁钻的攻势,却几乎连招式都未做完,就被对方卸了力。
而后便是没有招式,她发了狠地想叫他伤着什么。
换来的却是手上渐渐失控的压制。
嬴无疾早就对她的身手了若指掌,从前他得用尽法子地让着她,如今却不用。只是三年了,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身手不进反退。
堂堂须眉儿郎,单这气力,若论拉弓射箭,怕还不如雍国夫人那儿的侍女。
瞥见那腕间淤痕渐红,他不自觉眉间拢了拢。
时辰晚了,也是懒得再将时间浪费在这等人身上。
他忽然卸力退后,从衣袖里抽出一方书帕,兜头丢去赵姝面上。
对着她狼狈喘息的模样,男人垂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记,而后语出惊人:“赵王这封献城的书信,太子殊竟连印鉴是假都没发现么?”
赵姝蹙眉看他,但被男人玄黑袖摆拂过,他俯身再将她拢住,贴得极近。在那张融了北胡血统精致刚毅的面庞下,她莫名生了丝窘迫,呼吸交融,才被捏红的侧脸被人戏弄般得重重拍了两下。
耳边传来句:“倚仗父祖的废物,本君算多还你一条命,往后的日子,你也该去尝一尝这世间真实滋味。”
“来人!依王令,送太子殊去采石场服劳役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