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妖紫色的, 黑云中的月尖端似獠牙, 隐隐透着血色,弥漫着破灭的气息。
妖吼声有似狼嚎,有似魔婴啼哭, 一声凄厉过一声, 折磨着人们双耳的同时,也摧残着人心。
护着楼家宅院的金光越来越稀薄,偶尔大地震动时, 那金光护罩也摇摇欲坠,几欲崩塌。
“是要碎了吗?”沈将军的双瞳中映着燃烧的妖火, 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沉声道:“列阵!羽林卫前来, 长弓待命!”
所剩无几的羽林卫磨好枪,一个个眼神坚毅, 提起了手中的武器,趴在高处的长弓手搭上了箭。
“所谓护,最怕人心溃散。”一道妖异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低低笑一声,不过多时, 旋律奇怪的妖笛声响起。
沈天香道:“何人在外装神弄鬼!”
“哧……”妖异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飘进宅院,缓缓说道, “你们以为我又是谁?这些好孩子,都是我饲养的。”
“听起来是这些妖兽的主人。”楼之玉低声与楼之兰商量,“不知什么来头, 好不好对付。”
楼之兰道:“会说话能言语,还把这些妖兽称为孩子,就证明他有神志,不如我们来问问看。”
他说罢,提声问道:“阁下不如报上名来,不知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我是饲妖魔,我的孩子们饿了,已有三日没吃生魂了。”那声音嬉笑道,“我看四野漆黑,唯有你们这处有灯火,你们这里不仅有生魂,还有九世善魂,以及两位仙魂,丰盛得很……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想为我的孩子们讨口吃的。”
他话毕,妖兽们的吼声比原来更急切了。
楼之兰嘁了一声,竖眉道:“休想!”
“啊呀——”饲妖魔的声音飘远了,长时间的沉默后,只听头顶哐当一声,众人大惊,抬头望去,只见淡金色的穹顶上流光闪烁,趴着一只四肢颀长的黑影,发如狂蛇扭曲飘扬着。
他裂开嘴笑,口水一滴一滴垂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腐蚀的坑,冒着诡异的青黑烟雾。
他笑道:“或者,我们打个商量。你们这里有两个仙魂,交出他们,我喂了这些饥饿的孩子们自会离去……怎么样?”
“你说什么胡话!”楼万里捧着肚子,气呼呼道,“妖言妖语!”
饲妖魔笑:“我有一千八百个孩子,它们都饿着肚子等食吃……你身上沾着铜臭气,是个商人,商人都知道如何做才能得利,怎样,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你把玄楼和玄信交出来,我就放过你们,不然的话,这里所有的生魂,都将成为我那孩子们的晚餐。”
“疯了才会跟魔做交易!”楼之兰高声说道,“大家不要松懈,这魔进不来,是在用言语蛊惑我们,大家不要上当!”
饲妖魔看向楼之兰,末了,他嘤嘤笑了起来,声音就像夜枭啼哭。
“你们好傻。”饲妖魔说道,“你可知道我和我的孩子们是因何而来?你们都是棋盘上无辜被牵连的冤魂,会在这里成为妖魔口中的食粮,都是因为两位天君要历劫,没有他们,你们也就不必如此担惊受怕。”
“不好!”楼之兰道,“他在动摇人心!”
果然,听了这样的话,已经有人产生了疑问和不满。
“现在,只要你们交出两位天君,你们这盘棋就结束了,我向九天诸神起誓,我不会动你们一根头发……你们已经撑到极限了吧?你们可知道,这些天灾妖祸,本就是两个天君引起的,而现在,无论是哪一个,都无法护你们了……”
“屁话!”正在大家犹豫怔愣之时,楼万里气沉丹田指着那饲妖魔骂道,“什么天君,那是我儿子!你想要吃我儿子,就先踏过我的尸骨!”
那饲妖魔哈哈笑了起来。
“无论怎么挣扎,”他说,“只要人心动摇,你们这层护,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坚固了……”
他张开利爪,一掌又一掌拍在淡金色天穹上,大地随之震动,一切都摇摇欲坠,包括一些人心。
“天君呢?”
“楼万里,你儿子呢!”
“为什么天君不出来退魔?”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人心涣散。
楼之兰握住楼之玉的手,低声说道:“之玉,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忘记自己的本心。我要护哥哥嫂嫂……绝不会动摇!”
楼之玉紧紧回握,坚定道:“是,那是我家人!听那妖胡扯,就是把哥哥交给他,他也还会吃掉这里的所有人,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信他那鬼话!”
“他要把那层金钟罩拍碎了!”有人大喊。
楼之玉气的想骂那人,忽听耳边一阵飒飒风声,枪似流星向那妖刺去,而后就是一句:“一派胡言,干扰军心,该死!”
是沈天香。
楼之玉瞬间热血涌上心头,眼中也氤氲出了男儿热泪,激动道:“说得好!!妖言惑众者该死!”
那金光上的被饲妖魔拍出的裂痕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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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前,白莲与云念念作别。
“就此别过。”
云念念:“嗯。”
她走了几步,回头对白莲笑:“等哪日,玄信天君醒神了,还要拜托你替我扇他一耳光。”
白莲愣了愣,点头应下。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天穹罩也传来一声声巨响,就像用锤子重重击打一样,声音逐渐有了破碎感。
云念念望了眼天空,自言自语道:“看来没得选了。”
她不知自己现在是何心情,总之五味杂陈,什么都有,她捏碎最后一丝侥幸,双手拍了拍脸,吸气道:“我也算是勇士了,很划算,并不是只救他一个,我一个人值五百多条命,还能牵出天界的大阴谋。”
总体来说,她也算不白活一回了。
“哈。”云念念的鼻头一酸,眼睛胀胀的,声音也抖了,“我好烦这种乐观。”
她收拾好心情,推开门,竹童从床上蹦下来,揉了揉眼睛,擦去眼泪,对她说:“恩人,天君又昏过去了,您给他一个吻就好,给他一个吻,就能灵修了……”
云念念摸了摸他的脑袋,笑容满面:“知道了。”
竹童似是对她的抚摸很是留恋,出门前,他扶着门盯着云念念看,喃喃了两声恩人,依依不舍的替她关好了门。
云念念走向床榻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她慢慢坐下来,拉起楼清昼的手,说道:“还是这么冰,肾不好啊,天君。”
就如初见那般,楼清昼躺在床上,不言不语,无知无觉。
云念念笑道:“看来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你在等我,对吗?”
吻了他,就和第一次见面一样,能看到那个穿紫衣,站在悬崖瀑布边,在茫茫水雾中,美的像幅画的天仙。
只是,这是最后一面了。
云念念细细看着楼清昼,努力想把他刻进她的骨中,她的心里。
“我说过,我不是那种为了爱情飞蛾扑火的人。”云念念低声说道,“你看,人说话就是为了打脸。虽然,我也是为了这五百多人……但也是为了你。我说我不是为了爱情,你就当我说着玩吧,我也要骨气的。爱情这种东西它是虚的,是谎言,但……楼清昼,你是真的,你值得。”
“挺高兴的,能说出值得这个词。”云念念的手绕着他的头发,看到了他发梢的冰霜。
一瞬间,那藏在心底的落寞消散了。
或许,楼清昼并不是要用她换命,而是他真的需要再讨些修为,补一补这具破败的身子。
云念念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脸,沿着他的眉眼他的轮廓轻轻擦着。
她拿出袖中的金剪刀,刀尖对着心口,垂下眼去。
血从指缝中淌出,是温热的。
“是自愿的,我的身魂,我爱你的心,需要什么,都取来用吧。”她颤抖着说。
她缓缓俯身,在楼清昼耳边说道:“我要去见你了,好好记住我。”
她的吻很轻,触在他冰冷的唇上。
云雾散后,她看到了玄楼。
他的长发垂在身后,立于崖边,水雾茫茫中,转过身,笑着伸出手,轻声唤她:“念念,到这里来。”
云念念在发抖,只是很快,身体上的疼痛就慢慢变远,模糊。
她一笑,提着裙摆跑向远处的紫衣天君。
她的步伐越来越轻盈,心也越来越雀跃。
“楼清昼!”云念念如一阵清风,扑进紫衣天君的怀中。
扎进他怀抱的瞬间,她看到了那缠绕着他身体的枷锁,血红色,蛛网一般束缚着他。
她知道,自己就是那簇火,愿意燃烧魂魄,为他烧尽最后一道束缚,让他彻底获得自由,挣脱掉所有的桎梏。
她抬起头看向楼清昼,发现今日的他,异常的美。
这是最后一面了,连他都比平时好看了,是因为……他的眼中添了许许多多的深情,比往常要明显,更加的赤`裸,毫无掩饰的展现给她看。
云念念闭上眼,嗅着他仙魂的气味。
那是一种萦绕不去的清甜味道,像坐在秋日的葡萄架下,嗅着夜风花草和紫葡萄的诱人香气,舒心摇着蒲扇睡去。
云念念踮起脚尖,吻他的唇。
他抱得很紧,很疼,刻骨铭心的疼。
“你们那里,如何表达爱意?”他问。
云念念闭着眼笑:“这句话,就算了。”
他的手指抚摸着云念念的眼睛,轻轻勾着她的睫毛,就像她每天用手指抚摸他的睫毛那样。
“念念,爱是可以天长地久永不老的……”他语气悲伤,“可我想让你忘记。”
他的手指慢慢握住她的手,抚着她的头发,低声说道:“我有七千岁了。”
“我知道。”云念念笑他,“好老。”
“与你在一起……不到百日。在我漫长的岁月里,你是短暂的生命,是我七千年大道中回眸一望的过客……”他说,“于沧海桑田中,就像一只蝴蝶闪动一次翅膀的瞬间,稍纵即逝。”
云念念慢慢睁大了眼睛,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悲伤又不舍的天君,忽然明白了。
他没有舍弃她,他是舍弃了他自己。
这个傻子,是在给她做最后的告别。
“你很傻。”云念念笑了,“真的,你真的很傻。你这人……傻的让我暖心。”
“这样的话,值得了。”云念念曲起手指,像他平时那样,轻轻弹了上他额头,笑着说,“仔细想想,不仅值得,而且,是我赚了。你这人……真好啊!”
他这样的人,与她同床共枕百日,她很知足。
紫衣天君微微动了动眉,他下一句,是该说:“我答应要实现你的心愿,我送你回去。”
可当他的识海越来越清明,修为也源源不断注入身体时,他豁然明了。
“念念!”
他身上的诅咒束缚渐渐显现,如红丝一般,繁复的缠在他身上。
他怀中的姑娘烧了起来,不烫手,却熔断了那些枷锁,化做血一样的红泪滴淌入土。
云念念:“我快你一步。”
她歪头,笑得灿烂:“我赢了呢,开心!”
躺在床上的楼清昼突然睁开眼,他的怀中,躺着一个姑娘,沉甸甸的,胸口温热。
楼清昼抱起她,骇道:“念念!”
“我给你……讲个事。”云念念握着心口的那把剪刀,气若游丝道,“我其实,已经算死了的人,所以……无所谓回不回去。还有……很疼……但心不疼。”
“你跟我也就……睡了两次,相识短短几个月罢了……”云念念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那蝴蝶扑闪了一下翅膀,你还漫长……你……还有九万年光阴……”
云念念对着他笑,染血的手指摸上楼清昼的脸:“啊……能让你用这种悲伤的眼神看着我,足够了……没哭呢,真好……”
“是谁告诉你的?”楼清昼的声音发紧,他蹙着眉,看起来像哭了,却又没有泪。
他抱着云念念的手在抖。
隐隐的,有什么东西,在悬崖边,将要粉身碎骨。
云念念道:“我好像……在燃烧……好疼,最、最后一句话了。”
她闭着眼睛,轻轻抽了口气,喘了好久,笑着说:“你以为,会是向你表白吗?哈……”
她的手指渐渐僵硬,声音也渐渐衰弱下去。
“替我……干死天帝。”她闭上眼睛,咬牙道,“厉害吧,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么的……个性。楼清昼你……你肯定要记我一辈子,毕竟……”
毕竟,我是你见过,最有趣的女人。
你们的霸总言情套路,我早就知道了。
其实你早就被我迷倒了,哼。
云念念闭上了眼。
紫衣人一动不动,甚至没有表情。
他抱着云念念,眼神空洞。
耳边,是天穹破碎的声音。
一声声凄厉又刺耳的妖吼声传来,有妖在狂笑。
“只要人心动摇,凭你们,守不住这方土地!”
急促的家脚步声越来越近,门被撞开,是之兰之玉。
“嫂子,快带哥哥走!我们来殿后……”之玉的声音停住,愣愣看着床上的人。
云念念的胸口插着一把剪刀,入目是鲜红一片,如火莲在身上绽放。
之兰晃了一下:“哥……”
楼清昼抬起头,手指动了动,一道银光飞入夜空炸开,亮似白昼。
妖魔化土,生魂定住,仿佛时间凝固。
楼清昼垂下眼。
怀中人一点点化作碎光,散了之后,什么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