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楼生来就位列百仙, 大道铺就, 他只需修身悟道, 静等父帝退位天地换新后, 开启属于他的承天立地之道。
仙家的情苦仇难他也只是从司命那里听几句, 如隔雾看花。
仙凡本是一根同生,但因岁月漫长,多的是时间体悟天地大道, 所以七情六欲在仙者看来, 大多都是无意义的劫数。
满千岁之前, 他无忧无虑,清心寡欲只喜扎在识海中寻找天地之门, 追求茫茫思绪中一闪而过的了悟之光。
他是下一任天帝,是要窥大道的半神之仙, 那时他只是听说过情可散仙魂, 权可堕仙魂, 但心中多是不信的。
活了近千岁, 他从未见过天界的仙有因情伤而散魂的,最苦的也就是他的父母, 但他们也只是在凡间历了九次劫, 在凡胎放大的七情六欲中一次次品虚妄的苦痛,以此来大彻大悟, 提炼出属于仙的坚固姻缘。
他的父母是对怨侣,经常被天道考验。而玄楼认为,这是因为他们是天帝天后, 故而天道给的考验频繁些,好让他们最终体悟到真正的好姻缘。
大太子殿下彼时天真单纯,自以为了解天道的用意,以为所谓情能伤魂是离神仙很遥远的讹传。
他随手就能将珍贵的凤凰离丹给玄信,用一副“我知道情伤最苦”的表情故作成熟,要让他的小弟弟远离情困。
谈起这些情苦或是权欲熏心,他都云淡风轻,轻描淡写,以为只有短视的凡人才会被它们所困。
直到那日,紫竹夫人在滔天痛苦中拔剑散魂,玄楼才知情伤有多痛。
仙是不死身,但仙魂却会因极度的痛苦而撕裂消散。
玄楼捂着玄信的眼睛,不让他看母亲魂魄焚烬消散的画面,而他一口血吐出,体内一直平静的魂魄像是被人用利剑劈开,生生要将它们撕扯出身体,一片片撕碎。
这只是血缘亲情离别之伤,就已如此剜心蚀骨。
天帝的姻缘,他们无法插手。
结局已定,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
从此以后,玄楼天君退居紫竹峰,接管三界司财一职,日日沏茶看人间。玄信时不时的会来看望他,有时听他说些人间事,但更多的是求他帮忙解决难题。
玄信的悟性好像不如他,总是会在修身中碰到瓶颈,难以再有进展。玄楼观察了很久,终于知道是凤凰离丹的作用。
母亲的离去,玄信会伤心,也会对天帝不满,可他总是游离于这些情感外,无法真正的得到该有的体悟。
玄时日长了,玄楼的担心多过欣慰,他隐约察觉出,自己可能种了个错因。
现在,错因结出了错果。
楼清昼在身体支撑不住昏迷时,用一分修为送部分识魂出窍,想去叩醒他的弟弟。
从来都是玄信来求他,他从未求过玄信什么,但这次,他要为一个姑娘求玄信的仙魂快些清醒。
但无论他如何祈求,玄信的识海始终未给回应。
他的识海仿佛处在丹炉中,隔绝了天地人神。
玄楼明明能看到玄信的本魂就在其中,可他叩不醒他。他试了很多方法,最终都被凤凰离丹反击回来。
凤凰离丹兢兢业业守护着玄信的本魂,将一切可能伤害到他的情感都隔在外头。
玄楼回到身体内,在疼痛中醒来,苦笑道:“是我亲手种下的错因……”
那时天真的自己,以为给了未来玄信历劫时的一丝生机,却不想正是他给出去的这一线生机,断了自己的生路。
竹童团在他身旁,哭唧唧道:“天君,不然我们就……”
没等竹童的话说完,玄楼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掌将他拍下床,自己则虚弱地咳了起来。
“天君的身子只能撑一日了!”竹童眼泪化作圆滚滚的金豆豆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再不想想办法,就只有魂飞魄散一条绝路了!”
玄楼视线模糊不清,只觉眼前血雾蒙蒙。
他平静道:“我修为还能拖上几日,竹童……如果你愿意,我会剥去你的仙身,从此以后你不必与我生死同担,只是不知你这么懒散的富贵竹,能不能受住重新修行的寂寞……”
“天君!”竹童明白了他的选择。
玄楼笑道:“原以为,我只是在无趣的妙言书中助一个无趣的傻仙渡劫,我曾打算回到天界后,让念念见识九天的美妙,我还未在她面前真正的英勇过……她说天上的神仙,什么都难不倒……念念啊……”
“天君!”竹童擦了眼泪,抱住他的手说道,“天君给予了竹童生机和智慧,竹童愿意与天君一起共生死!”
“竹童,我已决心散魂救她。”玄楼道,“你真的想好了?”
竹童叩首,说道:“竹童明白。竹童不怕死,不怕魂飞魄散,天君不愿恩人死,竹童也不愿恩人死。”
“若用五成的修为……”玄楼闭上眼,轻声说,“应该够开阵将她平安送回。念念在那个世界的身体中还有生机留存,只是,剩下的这些生魂该怎么办?”
竹童道:“若天君能再承一成修为,竹童应能护住这些无辜受难的生魂!”
玄楼笑了起来。
要取回六成修为,才能办到护住他们所有人吗?
他心中也没了底,六成修为,不知这副残破的身躯能否支撑到他开阵送云念念回去,再织结界将这数百生魂平安送到天界或是轮回台。
“外面……还能撑多久?”他问。
竹童说道:“今日应能撑到天亮,只要楼家的人有守护之心,此处的金钟罩就还能抵挡!”
玄楼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长发铺被,发梢已见霜白色。
“虽已决心以死来换她活下去。可我还是担心她……担心她魂魄回去无所依靠,担心她即便脱离了丧命的危险也要渡过此后的艰辛……”
他担心她以后的日子,没有他的日子,她若痛了,伤心了,被人欺负了,委屈了,他又如何能知,如何保护?
他叹了口气,又笑着说:“或许我该再坦诚些,我这般担心,只是因自己不舍她。我们之中,不舍得离开的,其实是我。”
竹童揉了揉眼睛,睫毛上金闪闪的都是金色的碎珠。
玄楼深吸口气,眉眼温柔道:“竹童,叫念念来吧,我该与她共度良宵了……最后一次。”
竹童泪眼汪汪看着玄楼:“二太子真的没办法帮天君吗?”
“这也是我自己的因果。”玄楼道,“我已看开了,我这个弟弟,从小都是他来求我,现在想来,这都是我欠他的。他会如此,都是因我自作主张,没想到我以为的对他好,让他越发脆弱封闭……这份苦果,该我自己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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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念念神色恍惚,她游荡到前院,外围的墙已倒塌了大半,但因大家心中有底,坚信自己能渡过这个夜晚,楼家的保护罩依然坚固。
白莲跟在她身后,看她的眼神尤为复杂。
“你还好吗?”
云念念转过头,愣了半晌,给她做了个鬼脸,一笑:“老子好的不得了!”
白莲已经把破第三层的方法告诉了云念念,见云念念这个样子,白莲知道了她的选择。
白莲提起裙摆,给云念念行了个礼,与凡间的那些屈膝礼不同,白莲这种躬下身,向对方俯首的礼仪,看起来更像是天界的那一套,尤为优雅且恭敬。
云念念:“你知道吗?”
她笑眯眯看着白莲:“我从小就是个三好学生,品行优良,正义感极强。就算我们那里的社会有时候会把善良和愚蠢划等号,但我从来都坚信,善行是高尚高贵,是人性最美的一部分。”
白莲默不作声,认真听她讲。
云念念抬起腿,指着这双腿说道:“我来这里之前,被车撞断了双腿,我倒不认为这是善行,所以那些家长们哭着赞扬我人好时,我其实没什么感觉,但我很自豪,你知道我自豪什么吗?”
她歪着头,笑着说:“我自豪我那时的行为,是一种没有经过思考的本能,车来的那瞬间,我没有去权衡利弊,就是一种本能。我最骄傲的,就是我的这种本能,我云念念最牛的一点,就是从没有背叛自己的人生信条,把善行一点点积累成了一种本能。你知道吗,这才是最让我开心的地方,我有时候会自私,也会嫉妒别人,会有阴暗的上不来台面的想法,但我的言行,我表现出来的一面,一直都是高尚善良的。”
白莲点头道:“你是个大善之人。”
“没有选择的时间时,我会用本能去牺牲自己救别人。有选择的时间时,我反而犹豫了。”云念念眼角泪光在闪烁,“仔细想过后,其实做出选择也没那么难。我本就是来救人的,而且……说实在的,能在濒死时,还能有几个月的梦幻体验,已经算我赚了。”
“就当是我死前做的一场梦。”云念念笑着说,“你以后回天界,提起我时,千万别说我是因为爱上了楼清昼,决定为他死,我才不会因为爱情舍命。”
她笑容灿烂:“你直说,我这人,就是个纯粹的善良好人,就算没有爱上他楼清昼,我也会做这个决定。”
白莲虽然不懂,但仍然郑重道:“我记住了。”
云念念叉腰,望着大院的方向叹道:“唉……好了,接下来,就是想办法,怎样才能叫醒他,与他再来一次价值千金加一条命的**。”
白莲的神色有些尴尬,但仍不掩敬意,正要开口,忽听一声呼唤。
“恩人。”金肚兜的小竹童光脚跑来,说道,“天君邀您再救他一次,渡他些修为。”
闻言,白莲一愣,看向云念念。
难道,大太子做出决定,要在生死和姻缘面前,舍掉姻缘自救了吗?
云念念:“诶?他那身子骨,能行吗?”
竹童的睫毛金光闪闪,挂着金灿灿的碎泪笑道:“恩人渡口修为,天君就还能再撑上一撑。”
“知道了。”云念念也笑,只是眼神有些落寞,“看来他是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