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来者到京城各府知会高门子弟, 京华书院初十开课, 请诸位在初八之前入书院。一时间, 各家有女儿的, 仿佛送女“出嫁”, 比拼起了行李。
西塞回来的淮阳侯嫡女,更是将各类珍奇古玩都送到了书院的住处, 只是衣物都备了三十大箱, 源源不断运送了一天, 其余各家小姐虽比不过她, 但也不认输。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高门联姻首先要从各方面来探家底的虚实,如何别出心裁又不张扬的令世家高门看到自家的实力不虚, 就从运送行李开始。
说穿了, 皇后懿旨让京中朝臣家中的适龄女子和已嫁入高门的世家妇进入京华书院,并非真的是要她们读书考学,而是要在这小小书院内, 通过联姻、派系结盟来均衡各方势力, 稳固朝局。
然而, 无论是侯府嫡女还是丞相家的女儿,都败给了云妙音。
云妙音倚靠楼家给云念念的聘礼, 精挑细选,悉心置办了十二箱行李。和其他女子不同,她的行李前两个只是用普通的楠木箱子装放了衣物首饰,以表示自己不慕虚荣。
后十箱拉的全是她引以为豪的藏书, 装放书籍的箱子也做足了功夫,是昂贵稀少的金丝芯儿黄花梨木,四角还用金银包了边。
如此,看不出门道的百姓见她只有两箱衣饰,只会夸她父亲清廉,而她是不折不扣的爱书才女。
看得懂门道的世家们却已看出,云家的实力不亚于其他家族,而且云妙音很会低调做事,是个做当家主母的好料子,这下,云妙音就上了许多朝堂高官的姻缘本,长辈们纷纷嘱咐自家兄弟或儿子来争她一争。
楼之兰楼之玉就属于看不出门道德,他们围着大院小石桌向哥嫂二人夸云妙音时,楼清昼淡淡指出了云妙音的“小聪明”,并评价道:“常玩弄小聪明的人,心狠手辣,终会引火烧身。”
之兰之玉一脸梦幻,求他详细指点。
“这样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搅起风浪,我问你们,狂风卷浪打翻了你的船,是风的错还是浪的错?”
之兰之玉回答:“风啊,无风不起浪。”
楼清昼满脸孺子可教的欣慰,道:“云妙音,就是兴风之人。”
云念念剥了满把石榴,全倒进嘴里,嚼吧嚼吧全咽了,说:“你俩离云妙音远一点,不然容易被她当刀使,我认真的,她脑袋瓜比你们聪明,而且她是想嫁入皇室的。”
楼之兰道:“多谢嫂子提点,我会小心提防。”
楼之玉的重点却放在了:“嫂子,你为何不吐籽?”
云念念既欣慰他终于不会因云妙音来反驳她的话了,又气他是个吃石榴吐籽的“异端”,一掌拍在石桌上,瞪眼道:“吐籽?石榴吐籽还有什么嚼头?!”
“可……那碎渣,扎喉咙啊。”
“只吃甜头那就不叫甜!”云念念理直气壮科普歪理给他,又道,“这是老爹特地从南边买来的,不全吃了就是浪费!”
楼清昼又给她掰了一瓣,轻轻撕去膜衣递到她嘴边,并说:“你俩不要管她怎么吃东西,我还管不着呢……她高兴就好。”
楼之玉猝不及防又被哥哥这宠爱之光闪了眼。
楼之兰打了圆场,问道:“父亲问咱们家什么时候布置行李?”
他掏出宫人送来的京华书院地图,指着上面标好的房间道:“我和之玉住夏院学海阁,嫂子在春院的蝶飞阁,而哥哥……在秋院仙居阁。”
云念念凑过来夸道:“这名字倒是配你。”
她吮了下指头上的石榴汁,点着这张地图,解说道:“我住的这个蝶飞阁地方较偏,是个拐角,和夏院的西侧相接,只有一花园相隔,离得最近的就是夏院的泊雪斋……”
这个泊雪斋,就是宣平侯段明轩的住处。
云念念给楼清昼使眼色。
楼清昼微一蹙眉,问楼之兰:“住处是谁安排的?”
“听说是京华书院的主持李大人负责的。”
楼清昼望了天色,道:“等会儿去这位李大人府上走一趟,给念念打点个别的住处。”
“只怕是难……”楼之玉挠头道,“这个李大人是真清高,很是瞧我们不起,拿钱打点无疑是要碰钉子。”
楼清昼又问:“此次进京华书院的新嫁夫人们,都住在何处?”
之兰之玉摇头:“已嫁的夫人们,我们怎敢问?”
楼清昼:“没问你们。”
云念念:“哦,是问我吧。”
她回想了书中提到的几个已婚角色,点着地图春园最北的转角楼说道:“她们都在这里,内院,和秋院上课念书的地方离得近,离学生们的居所远。”
之兰之玉齐声道:“那凭什么给嫂子单独指到蝶飞阁?”
楼清昼:“若是那李大人讲理,自然知道这样的安排不妥,这种把内眷放在未成婚男女中的分发,应该不是李大人的手笔,你们带些好茶登门请他更改,他一定会答应。”
楼之兰卷起地图:“那我现在就去。”
楼之玉:“嫂子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咱们今天就收拾。”
云念念想了想,说:“衣服我自己来整理,让她们都不要碰,我整理好自己带去。”
楼之玉很是奇怪,正要问原因,只听楼清昼说道:“她的事,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们不用操心了。”
等之兰之玉离开,楼清昼说:“现在可以告诉我理由了。”
云念念:“我怕衣服带的多会被她们拿去做文章,若是被偷了贴身肚兜,然后在某个男人的枕头下找到,那该怎么办?所以我打算少带一些,全放在上锁的箱子里。”
楼清昼道:“收拾好,就把衣服放在我房中。”
云念念:“那就多谢了,你可一定要看管好钥匙。”
楼清昼笑了笑,忽然凑近了,轻轻碰了碰她的唇。
云念念手指青天,“这是白天!”
这个时候可不能用什么手僵体冷来讨吻,她又不会上当受骗。
楼清昼睫毛微垂,轻声细语道:“念念,吻我一下,我给你看个仙法。”
云念念一惊,又喜道:“你是说,你的修为回来了一点?!”
她立刻按住楼清昼的后脑勺,重重给了他一个吻。
楼清昼惊愕这个他意料之外的力度之吻,无奈笑了起来。
“回来了多少?能做什么?”云念念抓住他的衣领开心道。
楼清昼轻轻晃了晃手,修长的手指对着云念念打了个响指,竹算盘出现在他手中,长了一些,大了一些。
楼清昼道:“竹童,告诉我,念念足长几寸?”
云念念:“住手!”
然而竖起来的算盘自行拨了个七。
云念念:“……哦,就这?”
楼清昼:“就是如此。昨晚搂着你睡了一夜,今早起来,发觉魂魄的伤好了些许,手腕和肩膀十分轻快。”
云念念:“还有别的用处吗?”
楼清昼道:“动作会比从前更快捷。”
云念念还没来得及问,忽然发觉楼清昼已经抱起了她,转起了圈。
他抛起云念念,又将她接在怀中,如同公主抱一样,慢慢转了几圈,笑看着她:“在念念还未说出不字之前,就能抱起念念回房。”
云念念支着手,像受惊的猫,一动不敢动。
楼清昼刚刚把她抛了起来??
她的心脏都要吓飞了。
楼清昼低语道:“说你傻,是真的傻。怕掉下去,为何不搂着我?”
云念念回过神来,跟他耍嘴:“不敢,天君之躯,小女子可不敢玷污。”
楼清昼低低笑了起来,问她:“今晚还要听戏吗?”
云念念已连听了三晚戏,闻言,摇头道:“我并非单纯去听戏,现在我已经看不出《三仙配》还有哪些需要更改了,它越来越受欢迎,听的人也越来越多,我该功成身退了。”
“今晚昭川灯会,我带你去看。”楼清昼放下她,袖手一礼,抬眸笑道,“希望念念夫人赏个面子。”
云念念不住感慨:“……楼清昼,你真的很会。”
楼清昼琢磨了意思,确认道:“很会,是夸我?”
“一定程度上是,但其实并不是表示夸赞或贬损,而是感慨你在某些方面很厉害。”
楼清昼握拳一笑,笑得暧昧。
昭川灯会并不特指某个节日,而是在天气渐暖后,京城于某一日宣布开放宵禁,河川两岸的夜坊。
宣布开放这天晚上,京城和外来的游人会在昭川两岸燃灯祈福来年风调雨顺,这就是昭川灯会。
云念念仔细回想了书中关于昭川灯会的描写,想起原主这个时期,因上次拜神伤了脚,正在家闷着,并未出场。
于是,云念念放下心来,答应了楼清昼的邀约。
当晚,两个人披着斗篷,提着一盏花灯,从楼家宅子的侧西门溜了出去,未带两位小叔子。
楼清昼牵着云念念的手,看她提着灯照脚下的青石板,每一步,都必须沿着砖缝走,故而她蹦蹦跳跳,灯也晃晃悠悠。
等到了河边,灯火璀璨,游人如织,云念念停了下来,说道:“这是来看人,还是看景?”
楼清昼就等她这句话:“夫人所言极是。”
他也不是爱闹之人,这次二人出门夜游的机会实在难得,他不想浪费在陌生人身上。
“我们就随意走走吧。”云念念如此说道,“随意走走随意聊聊,或许还能唤醒你的记忆。”
楼清昼求之不得。
于是,两个人的手继续牵着,渐渐远离繁华热闹的地方。
云念念哼起了歌,她蹦蹦跳跳,走两三步,晃一晃灯,楼清昼就保持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跟随着她的脚步,偶尔捏一捏她的手,让她稳住花灯中的灯苗。
两个人没有说话,她哼什么,楼清昼就听什么。
“我给你念两首诗吧。”云念念说道,“我们那边的诗,你来听听如何。”
“洗耳恭听。”
云念念:“给你来一首爱情诗吧,鹊桥仙纤云弄巧听过没?”
“这个名字……我喜欢。”楼清昼笑道。
云念念背完诗,说道:“这首诗,大家都喜欢的是最后两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我喜欢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觉得呢?”
楼清昼笑着说:“我只爱纤云弄巧……”
云念念啧声道:“不过是有个云字罢了,有什么好喜欢的。”
“错了。”楼清昼道,“纤云弄巧,此首诗中最美的。有云身段曼妙,姿态婀娜,变化万千,妙极了……如此,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错中之错,若是久长,就该朝朝暮暮,翻云覆雨。”
云念念终于品出了他是在文雅开车,遂恼羞成怒,伸出一只七寸脚,踩在楼清昼的脚面上。
楼清昼正要继续逗她,忽然脸色一变,拉住了云念念,对前面暗处的人说道:“抱歉,我们这就走。”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到了灯火照不到的京南地带,这里与繁华一街之隔,却天上地下,泾渭分明。
而此时此刻,楼清昼紧紧抓住云念念的手,留心着周围的动静,是他大意,被云念念那首时引去了注意力,忘记提防周围,当然,现在包抄过来的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更多的是临时起意。
一对儿穿着华服的男女,举止亲昵,说说笑笑走到暗处来,深入他们的地盘,他们很可能是观察后,认为楼清昼和云念念是偷情的小情人儿,遂起了心思,想要敲一笔钱财。
楼清昼将云念念护在怀中,果断扔给缓缓走近的壮汉半两银,道:“叨扰,请诸位喝酒,我们这就走。”
那壮汉抬手接了,楼清昼见他单手接银,而另外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猜测他手中必有利器,速速拉云念念退后,又微微侧目,余光看向身后那些还在试探的人。
他们应该并不是一伙人,也还没有围堵计划,为今之计,就是趁他们还未合伙行动之前,带着云念念快速离开此处。
楼清昼低声道了句抱歉,似是愧疚自己让云念念陷入险境,下一瞬间,他抱起云念念疾步退走。
云念念惊呼一声,摔了手中的花灯,灯蜡倾倒在地上,燃了起来。
京南街上游荡的乞丐流民们见状,也提步追了上去。
有光亮的地方就在百步开外,楼清昼知道,那条明线就是边界,这些流民不会追出无灯之地,只要他过了那条线,云念念就安全了。
云念念反应也极快,立刻摘下腰上的荷包,撒出一把碎银:“捡钱了!!”
果然,追他们的人中,有人停下了脚步弯腰捡钱。
楼清昼想夸云念念聪明机智,但他的耳后听到了刀锋呼啸而来的声音,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眸光一沉,行云流水翻过身,将云念念护在身下,抬袖挡了上去。
云念念抬起头,惊恐叫道:“楼清昼!”
紫色的斗篷缓缓飞落,楼清昼的手中多了一把银色长剑,剑只有两指粗细,四尺长,剑身薄如蝉翼,银光映眼,那壮汉手中的刀劈在这薄薄的银光上,立刻碎成三节。
“临危受命……”楼清昼看到这把剑,自己也愣了。
壮汉受不住力,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满脸茫然和惊愕。
他只是想提刀吓软这富贵公子哥的腿,好让他再给些钱两,可现在看到地上的碎刀,壮汉竟然无来由的恐惧起来。
楼清昼凝神,一只手拉起云念念,收剑后退,退至光明处,见他们没有再追来的意思,他抱起云念念快步离开了此处。
转过街角,危险解除后,楼清昼轻轻放下云念念,玉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云念念喉咙发紧,不知要和他说什么,她现在一身的冷汗,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
楼清昼又说了句抱歉,突然单膝跪在地上,捂住了心口。
他紧紧蹙着长眉,压抑着魂魄处震荡开来的伤痛
手中的长剑缓缓碎为银色光点,如碎裂的星辰一般,从他掌心消失。
云念念一脸不忍,看着他道:“你还好吗?”
楼清昼摇了摇头,忽然一把将她推开,剧烈咳了起来,他的黑发一缕缕散开垂下,虚弱不堪。
云念念泪光点点看着他,拉过他的手,看见他满是血的掌心。
不必他说,云念念已知道,他清早回来的那点修为,已再次流逝。
今日早上,他还很开心,意气风发邀她提灯夜游,抱着她转圈圈。
云念念跪下来,摘下斗篷,搭在他身上,握住他冰凉的手,在他染血的唇上,轻轻一吻。
“没事,我们回家,回家去,我再给你暖回来……”
楼清昼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渐渐地,那双没有温度的眸子闪烁起了光芒,缓缓沁出温暖的笑意。
“念念……”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慢慢凑上去,轻轻吻着。
“明日,我赔你盏花灯。”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