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大可不必

港口黑手党特设的‘地下监|禁室’,是一座充斥着浑浊空气的牢房。

这里昏暗潮湿,几乎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只有墙面相隔不远的几盏复古油灯里封存着几缕微弱的火光,烛影摇摇晃晃,将残破的砖泥墙角所遗落的不知名血迹照亮。

干涸的血块,难闻的气味,漆黑的铁栅,逐渐交织成了地狱一般的情景,沉闷压抑得好似连灵魂都难以逃脱。

霜叶现在就跟随在太宰身旁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周围基本都是空的牢房,太宰挽着她的肩头一步步路过了那些被遗弃的角落,直至穿过走廊,来到最深处的那间监|禁室。

有人正在里边进行着对话,刚一接近门口不远,就听见一句语调冰凉得如同寒气的玩笑话从栅栏的空隙飘了出来。

“不如这样,我把你杀了好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红酒瓶砸碎在头顶的声响。

当霜叶来到铁栅外,透过缝隙看到的第一眼,便是穿着白色囚服的那位病弱而又纤细的青年被酒瓶砸偏了头颅的情景。

空气里登时扩散开来了昂贵红酒所持有的浓醇气味。

一缕缕瑰红色水流狼狈地沿着青年柔顺又湿润的黑发淌落,蜿蜒至秀气的侧颜,而后隐没于那仿佛用手轻轻一掐就能折断的纤细脖颈下方。

即使遭受这样迁怒的对待,那张连唇色都显得苍白的脸庞在面对着男人时,却仍遍布着几分傲慢,与几分无形的讥讽。可随后当转眸终于注意到霜叶身影的那刻,他像是预料到会有她的出现,竟然垂下眸,轻轻笑了。

滴答一声,陀思眼睫上停留的红酒珠,顺着弧度落到了脚下肮脏的泥地。

这是他想要的开场。

撞见昔日恋人如此狼狈一幕的霜叶眼神微动,然后没忍住心情烦闷地转移了视线。

这时监|禁室里的另一位男人终于意识到背后有了来客,手中紧握的半截红酒瓶顷刻震惊地落地:“你,你们怎么会发现这里……”

然而,下意识暴露心思的干部A紧急改口,定了定神色,连忙换上一副献媚讨好的嘴脸,迎上到场的一行人。

“首领,怎么过来了也不派人支会我一声,让我好有准备……”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听见了自己刚才多少话,要是被听见了那个计划的话……

想到这里,原本恼恨得暗暗咬牙的A忽然后背一凉,感觉有细密冷汗从毛孔中渗出,强烈的求生欲不禁使他缓缓抬眼打量向眼前可怕的组织决策者。

可惜站立于跟前的黑衣青年根本懒得管他内心那些叛逆的心思,朝他平静地挥了挥手:“退下吧,这里接下来交给我。”

说罢,太宰呈现在绷带之外的那只右眼又转回了沦为阶下囚的那位‘魔人’身上,陀思虽然形容狼狈,却眸色平静,只顾专注地看着明显亲密的两人,完全没有因为当前的处境而陷入任何窘态。

太宰打量了片刻,忽而勾起薄唇,很好说话地对周围的部下交待了一番话,把某人在霜叶面前装可怜的剧本给撕了——

“不可以这样怠慢我们的‘客人’哦,还不快点把衣服饮料和毛巾都拿来,免得人家着凉了。”

太宰笑吟吟地迎向那位好心的俄罗斯人冷淡的目光。

——在他的剧本里,谁都不能抢走卖惨的柔弱白莲花人设!

大约三十分钟后,他们坐在了更宽敞明亮的某个房间里。

霜叶挨在太宰身旁的座位落座,仿佛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位矫情的‘豌豆公主’,有什么东西在膈着她,让她感到如坐针毡。

很明显,那颗令霜叶内心感到烦躁的‘豌豆’就是眼前的人。

换回了自己整洁衣物的白衣青年收敛着自己的气息,安分守己地坐在对面的座椅上数手指玩,身后一位脸上带疤的少年拿着毛巾,反复替他擦拭沾过红酒的湿润黑发。

含有宗教气息的十字刺绣衣襟衬托着当前那张再度变得干净秀气的面容,显得气质过分无害,与文静乖巧。

众人缄默的几分钟时间里,陀思忽然张开了苍白的唇,声音像枝脆弱的玻璃花,透彻又虚幻:“以前都是霜叶替我擦头发的……”

因为他洗完澡后总爱任由头发滴着水,每在这个时候,霜叶都会看不惯这副模样,把他按在沙发上,细心地用柔软的毛巾把每一滴水擦干。

西伯利亚冬天的气候很冷,一下就能驱散所有温度,刚出浴的他手背很快就被头发上迅速降温的水珠给滴得冰凉,然后半蹲下来的霜叶就会把水渍给擦掉,将他的手裹在自己的掌心里,放在唇边吹吹热气,一边抬眸笑望着他。

像极了雪融在炉膛的柴火堆里。

身心情愿为温暖的圣火奉献,可同样的,融化的雪水最终却能把烈火扑灭。

对于当事人来说,或许每一秒钟的回忆都好比一道残酷的极刑,想起来会让人心痛。

“……你这家伙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霜叶有些头皮发麻地吐出这句话,总不能现在还让她去替他擦头发吧,想得也太美了。

而且,偏偏还是在隔壁有只醋精在场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

霜叶预感颇为不妙地往旁边投去隐秘的视线,发现太宰竟然在笑。

这是在醋了,绝对是在醋了。

果不其然,太宰轻轻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刻意在陀思面前作出一副万分为难、且带着歉疚的清纯表情说道:“抱歉,因为小霜叶现在每晚都需要帮我擦头发呢……可能再也帮不上你的忙了。”

这究竟是何等高级的白莲花精在线表演,深厚的功力顿时让陀思背后的少年抖了一抖,然后经受不住压力,在太宰随手示意下离开了现场。

围绕在周遭的空气莫名就变了味道。

陀思漠视着眼前演技精湛的青年,而太宰同样以不输于他的气场含笑回视,搞得霜叶夹在中间,颇有种腹背前后针尖对麦芒,扎得她透心凉。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好心的俄罗斯人。

不过他并没有回应太宰的话,而是转眸看向霜叶,安静得渲染开一片神秘雾气的紫眸,像是能够沾湿她的身影。

“霜叶,你离开我之后,再也没人叮嘱我按时睡觉,也没人会替我暖手了。”

“……”

霜叶当即就想要骂这个臭弟弟一顿,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吗!现在装可怜又有什么用!

可在她说话之前,替她作出反击的是旁边的太宰治,面对这样不要脸装可怜的人,已经是老手的他总有膈应人的方法。

他又轻又柔地抚摸着霜叶的头发,看向陀思的眼底沾染着一丝恳求谅解的哀婉:“你别怪小霜叶了,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总是动不动就身体虚弱,让小霜叶时时刻刻放不下心特意赶来照顾,根本抽不出空去回忆没必要想起来的旧人。”

陀思在这里顿了一顿,决定不理他,继续自顾自地说:“霜叶,为了写那一百页纸的名字,我三天没有合眼,也忘了吃饭,是伊万把我送的医院……”

太宰从容应对:“我懂,就像我之前偷偷熬夜处理工作,容易低血糖昏倒,小霜叶可心疼了,骂了一顿后还起来给我煮夜宵,她真好。”

这回陀思终于舍得将目光挪回太宰的身上,眼神跟在看待亟须施予‘救赎’的死人没什么两样,冷硬的内心没有动摇半分。

片刻后,他淡淡地吐出一句话:“就算情绪再如何节制,感情都是没那么容易割断的……”

只见他冷静掀开纤长的睫毛,眨也不眨地看向前方,就这样静载起了满屋子的灯光。

“……霜叶她说过永远最放心不下的人是我。”

只要依然‘放不下’,那他就不算是输家。

太宰闻言唇角的笑容也淡了,表情像一张贴在脸庞的浮雕面具。随后,他似笑非笑地给人心口插了把刀:“呵,还没通知你一件高兴的事呢,我和小霜叶要结婚了哦,婚礼不如就选在俄罗斯举办怎么样?到时候邀请你吧。”

陀思脸上的表情终于在这一刻完全撕去,面无表情地扯开淡色的唇瓣,敷衍应声:“呵呵呵。”

太宰的笑容则是截然相反的灿烂:“哈哈哈。”

夹在两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互相飙戏的修罗场中间,霜叶感觉人生艰难:“……”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或许是觉得这个话题越来越危险,不想再公开处刑的霜叶连忙制止了两人的针锋相对,一句话迈入正题:“别说了,这次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追问出你藏在背后的下一步计划,费佳。”

房间终于重归安静。

见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霜叶便对白衣青年沉声道:“别以为我会相信你那么轻易就被‘人贩子’抓走这种事,我只是单纯不了解你的心,不代表我不了解你的能力——你来到这里,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

事到如今,霜叶已经再也没有勇气敢称自己能够看透他的心。

他们在这一刻对视了许久,霜叶感觉自己像是在凝望着一座巍峨的冰山,上面积着终年不化的极寒的白雪,让她这位曾经企图攀登的登山者只能在半山腰无力地握住手里的铁镐,风雪吹过来,连眼角的泪都冰住了。

纤细的白衣青年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唇,隔了好半晌,那双唇里音量极轻地说出了真相——

“想要回你。”

人,在雪山之中果然很容易迷路。

霜叶在他那双没有任何微风吹拂的平静紫眸里,清晰看见了自己当前的表情,充满了不解和迷惑。

——他的一句话,让她再次变得痛苦不堪。

爱能让一个人不断与痛苦交缠,恨同样能做到这一点,等到反应过来,双倍堆叠在灵魂当中的情感厚度已经无法摆脱,沉沉积压下来的瞬间能够把人埋葬。

其实最伤痛的并不是分离的那刻,而是每当以为自己能够习惯这份痛楚的时候,又被对方强行喂回过去的记忆,她像赤脚踩中了尖锐的玻璃,扎进皮肤里的疼痛顺着血液传递,一下就拧紧了那颗脆弱的心脏。

可他错料了一点,只要汲取到更多的爱,就能够治愈这样的伤痕。

霜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太宰见状同样随之起身,想要抱过来稳住她的身形。这一次,太宰什么都没有说,可霜叶已经在他身上汲取到了足够的力量,她扶住了那只横置在腰间的手臂,目不转睛地看向面前无论何时都显得纤秀优雅的青年。

自从自己离开以后,他就一直在花式挽留。

但是这场情感游戏在诞生出欺骗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结局——没有人是赢家,他们两败俱伤。

所以她说:“费佳,没必要这样,真的。”

不管是真是假,你挽回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