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轮之夜结束以后,事情并没有那么快结束。
倒不如说,这场要以横滨为主舞台展开的斗争,随着谈判破裂的那一夜开始便宣告正式打响开战前序的战鼓。
城市纷争四起,即使是白天都蔓延开了不安的硝烟。
霜叶回想着游轮那夜的情景,两截华丽的偌大船身顺应着浪梢尖头、朝相反方向飘远的画面仿佛还历历在目。
当时费佳脸上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呢?
似是对这目睹的一切都相当平静,身着白衣的他肩头染血,神色圣洁而安宁,无惧于夜空青铜色的寂冷光环,与腐朽咸腥得能往伤口洒落痛楚的海风。他一瞬不瞬地与自己对视的模样,像是在阅览一首注脚别离的仁慈诗篇,把那一刹定格为了永恒。
他明明什么话也没对自己说,却让霜叶感到有千言万语堆积在脑海里。
让她顿感烦躁。
这种苟男人,就知道搞欲擒故纵那一套。
但关于费佳那晚竟然会在游轮上现身、且同时不知暗地里策划着什么的事情,霜叶其实并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那晚自己如此强硬地站在了太宰一边,选择背叛组织要缉拿人虎的决策,究竟会不会为他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
想到这里,双手撑着坐在办公桌面上的霜叶不禁偏头往座位上的黑发青年看去。
他此刻正在与进门禀报进攻进度的干部悉数交谈,红木桌旁的台灯照亮了这名港黑首领柔和的侧脸,为他赋予一层认真沉浸入工作里的魅力。
“街区那边汇报过来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港黑旗下进驻资金的公司、还有充当相当大部分成员据点的办公楼等建筑都一夜之间消失了。”
“异能特务科那边有动静吗?”
“没有……倒是情况发生得太突然,市警以为是敌对组织发动的攻击,正在向军警支援。”
听到汇报的这一步,坐在黑色皮革椅内的年轻男子脑中大致构思到了港黑如今面对「组合」攻势的精准现况,习惯性地以拇指抵住唇央,沉吟道:“看来情况跟我料想的情况差不多……估计是等着我们港黑与「组合」打成两败俱伤,好削弱港黑在关东地带影响的势力吧……但我想,再过不久他们恐怕就要坐不住了。”
似乎在分析的途中想到了解决的方案,太宰随之抬起了头,对港黑的得力干部吩咐道:“中也,交待下去,让各个小队的属下注意不要落单,贸然到人多的地方去。”
中也沉重地应声道:“是。”
“还有,之后你去港黑旗下其他企业那边的商店进行逐一排查,尽量找出「组合」派来的刺客,他们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对这部分财产出手。”
“是。”
“然后再带领武装特殊部队到港口码头那边,「组合」要在陆地上展开行动,在海港边必定会有货船作为据点,找到他们混在其中的货船,直接捣毁。”
“……是。”
“对了,还有关于港黑后备防御的事情……”
来自首领接二连三的安排让中也终于忍不住了,额角啪的一声冒出青筋:“今天究竟还有多少事情要我做的啊?!”
就算本体是荒神,也不代表他有非人的三头六臂啊——!!
然而太宰闻言,顿时露出身为组织领导人,半是无奈半是为难、一副‘你要体谅上司’的表情:“现在正是迎敌的重要时刻,就不要因为加班而抱怨了,中也。”
反正平时加的班也不少。
老实人中也不由被这番于情于理都没毛病的话哽住,开始暗地里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太不应该了。
“是、是我的问题吗……”他有些怀疑人生地站自言自语了起来。
……这个帅哥是真的很好忽悠。
隔壁将这一幕收入眼帘的霜叶不禁如此想道,盯着他的银眸深处都忍不住变了点味道。
或许是在此刻感应到了来自于她目光的重量,中也忽而转过了头,注视着她的眼神凛然而凶狠。
“道理我都懂,不过为什么你这个女人会出现在这里?!”
面对中也突如其来的质问,霜叶完全没有心虚感,平静地叙说道:“来监督你们首领按时吃饭的,顺便给你们送点温暖。”
她放置在桌面的手指往便当边上叩了叩,摆明自己早就获得了自由进出的通行证。
“来之前我已经把午餐交给你们下属了,等回到办公室以后,你应该开门就能看见了吧。”
——这是什么‘开门送温暖’、光明正大的贿赂啊!
绕是中也都没办法在这里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更别说他本就是个重情义的性格,拿人手短,最后只能硬生生憋坏自己。
“好了,中也,赶紧去吃完就开始干活吧。”
太宰完全演绎了什么叫作无良压榨员工的黑心企业老板,再多交待了几句关于任务安排的事情就打算赶客了,神情为难地挥手道:“你也不想在这里看着小霜叶喂我吃饭的样子对吧?就算你愿意,有破坏气氛的人盯着我也会消化不良的。”
“你说谁愿意了混账!”中也终于暴怒地一脚踢翻了这盆狗粮,“别擅自给我加餐啊!”
……
港黑劳模气冲冲地离开了,太宰顺势屏退了房间内其他负责护卫的人员。
待在终于得以营造二人世界的空间内,霜叶这才在办公桌上转了个身,抬手捧住太宰的脸颊,用指腹轻柔地摩挲着他眼眶下泛青的黑眼圈。
“你这几天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熬夜了?”
霜叶边说边垂眸蹭动,内心情不自禁浮泛起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心疼。
苍白肤色上仅沾染一点墨色就格外明显,明明刚养好没多久的健康模样,没隔几天又再次反弹了。
她今天之所以会来到办公室里找太宰,跟察觉到他忙碌于工作,再次变得废寝忘食脱不了干系。同时,也在隐隐担忧着,自游轮下来之后,菲茨杰拉德会不会对他的安危构成威胁。
思来想去,她决定给出一个提议:“如果抽不出人手的话,我去帮你解决怎么样?我跟那个叫弗朗西斯的男人打过交道,以他氪金增强体格的异能来看,我有充分对上他的胜算,其他人来一个也是打一个。”
平淡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霜叶银眸里不经意晃过了点点光的影子,像月光抚弄着飘忽不定的纱帘,能从中看见窗格里暗涌危险的大海。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以她的实力,走到哪里都是张未曾掀开的最大王牌。
只要太宰说想要,她可以想尽办法为他捧来一个世界。
说是不知悔改也好,执迷不悟也好——
就是已经不知不觉间,喜欢他到了这种程度。
但是太宰不需要她这么为自己付出,他只是揉着霜叶的手背,满是依赖地用脑袋蹭了蹭掌心内侧。
“不用小霜叶你出手也可以哦……”
黑发青年纤长的眼睫像抖落了水晶,含着笑意的形状,闪闪发亮。
“你对于我来说并非棋盘上任意调用的棋子,而是我为之勤恳努力的、想要把棋局获得的胜利献上宝座的女王殿下啊。”
焦躁被他身上传来的温柔的男士香水味抚平了。
分明是简单的一段话,一时之间,却仿佛能让她灵魂都为之欢欣起舞。
在柔情攻势下步步妥协的霜叶叹了一口气,唯有打开手边繁复的便当盒子,依着这样坐在办公桌上的姿势,手把手将食物喂给了他。
“不想让我担心的话,至少要照顾好自己啊。”
太宰顺势趴到了她光洁的大腿上,毛绒绒的黑发脑袋枕着双臂,看起来乖巧可人。
“反正有小霜叶陪在我的身边,会没关系的……”
他一口又一口叼过了霜叶递来的勺子,嘴巴懒洋洋地咀嚼着,莫名像只瘫着块饼等待投喂的猫咪一样可爱。
霜叶再次感受到了饲养家猫的快乐,一边喂他午饭,一边开口问道:“想好怎么对付「组合」那帮人了?”
“很早前就有所准备了哦,如今只是按部就班地接着剧本上演而已。”太宰半眯起了眼睛,“但其实,我也不是无法理解菲茨杰拉德会这么执着进攻的原因。”
听他提及这个话题,霜叶不由发问:“怎么说?”
“【书】是个能让人趋之若鹜、实现任何理想的道具。每个想要得到它的人,多半都有自己的理由,菲茨杰拉德想要争夺它令意外故去的女儿复生,只能说是人之常情。”
“但是……在文学作品当中,【死亡】一向是被不断消费着的事物。对于任何人来说,那都是无法转换成任何东西的、仅此一次的死亡。”
“死去的人在活着的人心中,永远只能带着这份对他的回忆延续人生。”
说出这番话的太宰,眸中好似有某种回想起来的情绪,伴随着话语缓缓沉寂到了暗无天日的海底,指尖抓不住任何光亮,显得凄冷而遥远。
落在霜叶的眸底,像是在她所不知道的这段故事里,有个名为太宰治的男人孤伶伶地独酌着酒,往再无一人的虚空中碰杯,一杯敬友人,一杯敬死亡。
可是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在某个字眼中捕捉到了什么。
……他?
房间里不知萦绕了多长的沉默,源自霜叶的声音忽然响彻:“是你在其他世界线里看见过的事情?”
如此敏锐一针见血的发言,令太宰怔在了原地。半晌后,他才从意识里回过神来,闷闷地如实应道:“嗯。”
可是霜叶并没有去深究他这一点,想要转移话题一般,她放下了手中的便当盒,对太宰说:“你的办公室里是没有窗户么?房间里是不是太暗了?”
太宰从她大腿上爬了起来,解释道:“后面这一整面墙都是窗户哦,不过出于避免遭遇暗杀的原因,四年来一直都没有打开过。”
只见那位黑发青年伸指摸到了办公桌内侧的某个位置,轻轻一按,便打开了窗户通电的开关。
转眼间,一整面灰黑色的墙壁似变换魔术般过渡成了清澈透明的玻璃,阳光久违地闯入黑暗,给房间内的油画、绒毯、高档装饰同时施落一层淡淡的乳白色光晕。
连带着太宰微微卷曲的发梢都染上了温暖的色泽。仅仅因为她随口的一句话,他就愿意无条件为之打开尘封已久的窗户,迎来苍霞。
不再害怕落到自己身上会烫伤的光亮,也不再恐惧漫无边际笼罩自己的孤寂。
有些事情已经在一点点聚沙成塔,推动着无形的车辙,逐渐改变了他如今立足的整个世界。
而在这样的情景当中,霜叶直接把他的头抱回到自己的大腿上,贴着微微温热的肌肤,太宰不由略带怔然地喊出:“小霜叶……?”
“以后开窗也没关系。”她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太宰柔软的头毛,“有我在,你同样不必再害怕承受任何伤害。”
他们之间,还有用爱能够做到的事。
身处在一片片洒落到自己身躯的温暖照耀下,太宰只感觉自己的发顶缓缓落下了一个温柔的吻,像是从此路过的天使所无意间散落下来的一片羽。
阳光太刺眼了。
他顺从心意闭上眼睛,唇角在无意识勾起的同时,感觉到多日未曾来临的困意在这一刻逐渐袭上了眼皮。
“其他世界发生的悲剧不会再在你的身上出现了,安心睡吧。”
霜叶轻缓又笃定地对他说,语气像在吟念着一首睡前童话,又像是勾着他的尾指作出的约定。
因为有他们互相陪伴在对方身边,从此以后,两个人都可以不必再去追寻发生在过去的悲伤。
而她想要为他努力的事情也是真的。
“——你给予我的勇气,我只为你而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