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的旋转唱片机缓缓流泻着有些忧伤的古典纯音乐。
店面的内部像是为了特地给客人提供亲切的私密空间而服务,建立得相当狭窄。霜叶恰好负责柜台那排的区域,黑发青年一落座,只有他们单独存在的空间便划分成了一块独特的二人世界。
霜叶还没发表什么意见,对面的当事人倒是先她一步出了声。
“没想到和我再次见面,竟然会令小姐这么不开心啊……”
留意到她的脸色不对,太宰不由黯然神伤地垂头,掀开唇缝对她轻声说道。
这个人清新脱俗的白莲花演技,每次都能够令她叹为观止。可谁又不会装呢?
“请不用在意,不过是突然想要把之前心软没找某人狠敲一笔的自己给打一顿而已。”
眼看那家伙又摆出这种无辜神色,霜叶顿时扯开唇线,虚假地回以了一个微笑。
黑发青年不禁握拳递到唇边轻笑。由于最近没好好照顾自己身体的原因,他突然发笑时忍不住随之从胸膛呛出的一阵咳嗽,微卷的发梢有一些落到了脸侧。
“咳……请别这么说。”
装穷骗了她的黑发青年拨开头发后顺势托着腮,对外露出那张有些憔悴的苍白脸庞,轻笑着问道:“要是我答应进行弥补的话……能不能令小姐你原谅我呢?”
霜叶定定望着他半晌,接着无动于衷地继续低头做着调酒的事先准备。
“还是算了吧。”她低头着手清理着工具,漫不经心地道:“我可不想最后又被再骗一次。”
细长的光滑吧匙在水里过滤一遍,尔后轻敲了不锈钢壶沿,发出叮的一下清脆声响。
一语被拒绝的太宰,原本稍稍雀跃的心情也随着这道冷质的声音一点点冷却下去。
“啊……这样啊。”
他轻轻地回应道,音色像鲸鱼在深海里发出的低频赫兹,唇间溢出的些许情感飘浮在水里,化成泡沫远远荡开。
忽然之间,好似不敢再上前踏进一步了。
此刻头顶的灯光静悄悄洒落在陈列架上的名酒瓶身,反射出了点点光晕,在这里有些刺眼,让已经好几日不曾合眼的疲惫眼眶稍稍生理性地泛了点酸痛。
可就在黑发青年充满孤寂的气息即将完全沉没到海底的时候,正在调酒的霜叶居然主动朝他发出了声音。
“想要喝些什么?”只见吧台内侧的霜叶放下了手里的物件,转而将垂到肩膀的发尾拨到背后的那瞬,平静地抬起了双眼。
太宰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柔声道:“Gimlet(螺丝锥子)。”
霜叶依言从陈列架上取下一瓶未开封的金酒,旋开瓶盖,往已经放入冰块的雪克壶里倒了将近2.5盎司的酒液,再添入了一定比例的莱姆汁与糖浆进行摇匀。
她由始至终一直在垂眸认真调酒,向下延展的睫毛淬着灯光,仿佛两片盛满了金色星光的叶子。
在这一刻,他们是调酒师与客人这样的身份,仅此而已。
太宰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观摩着她流畅又美观的摇酒动作,目光不时小幅度地转动,最后在她眼睫末梢点缀的光点上有所留恋。
忽然,他尝试着问出了那个不断徘徊在他心底的问题。
“单独在深夜酒吧里工作的话,小姐那天来医院接你回去的恋人,应该会挺担心的吧?”
霜叶分神抬头一望,黑发青年正也在定定凝视着她,鸢色的眼眸深沉而安静,即使是去探寻自己想要得到的解答,他试探的方式依旧显得弯弯绕绕。
“那是我的朋友,和我可不是什么恋人关系。”
在青年怔愣的目光中,她打开了调酒壶的盖子,将酒液缓缓倒在了鸡尾酒杯中,选用青柠皮作装饰。最后双指夹住底部的细长握柄,轻轻将杯盏移向了他的面前。
“你的Gimlet。”
Gimlet是非常经典清爽的一款鸡尾酒,呈现出来的酒色微微浑浊泛白,简单而又拥有着甘洌的特质。
太宰盯着闪光的杯沿,微微摇晃的酒液倒映出了他下意识勾起唇角的面容。
——庆幸的表情似乎做得太明显了。
但那股始终萦绕在濒死之人喉间,仿佛要勒死他的窒息感,确实因此而消失了一点。
霜叶将鸡尾酒推送至对方面前就想要收回手,可是在这时被黑发青年接酒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
他的指节修长而干净,连带半个掌心都被包裹在绷带里面,绷带一直缠绕至手腕,直到没入他的西装袖口当中。而他放置在吧台桌面的白皙手指这时竟像小人般朝前走了几步。
最后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她夹着酒杯的手指上。
轻得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又冰冰凉凉的温度缓缓在她指甲盖的上方融化,像停留了一小片轻盈的雪花。
“谢谢。”
霜叶抬眼,发现浑身萦绕着病态虚弱感的黑衣青年正在对她露出一抹澄澈无害的笑容。
她的眼神当即凝重起来。
这个装穷骗她的坏男人……竟然怪可爱的。
霜叶指尖一动,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的指腹底下抽回了手,而青年似乎有些失望的那样,出神凝视着自己方才的手指。
不得不说,不管这个年纪跟她相仿的男人是经历了什么,抑或是伪装出来的,这副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小可怜模样确实达到了理想的效果。
霜叶盯了他好半晌,出于礼尚往来的性质,转而低头清理着雪克壶的冰块时,轻声好意提醒了一句:“虽然现在说或许有点迟了,但这个时间点Gimlet,是不是不太合时宜?”
太宰心不在焉地玩弄着鸡尾酒杯的握柄,闻言及时抬眼望向了她那张读取不出什么感情的平淡脸庞。
Gimlet之所以经典而出名,正是出于雷蒙德·钱德勒的推理小说《漫长的告别》里的名台词,【每次告别都等于死去一点点】,在这里未尝没有喝完一杯便打算告别的意味。
太宰一时没有将酒饮下,而是用指尖碰了碰晃着美丽光芒的酒杯边缘,眼里只剩少许的黑暗与脆弱。
“小姐希望我继续留下吗……?”
他用做着假设题般的语气在这里迷茫发问:“或是希望……下次也能在这里遇见我呢?”
霜叶不理解他无故的试探,只不过自然而然地直接回复:“当然。”
她看了眼神色发怔的青年,相当耿直地解释道:“酒水可是有很高提成的,我当然乐意见到你多喝两杯。不过……前提是你有钱结账啊。”
如果这番话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说出,恐怕就是实打实不解风情的典范吧。
然而太宰却对这番回答心满意足,或者说……因为原本就没有获得过什么东西,当得到这点自己怀抱的微薄希望时,就已经快乐得异常餍足。
他情不自胜地浅浅抿了半杯霜叶亲手调制的鸡尾酒,金酒入口辛辣,可其中莱姆汁与糖浆的酸涩甜蜜却逐渐在舌尖浮泛。
太宰喝完,将酒杯轻巧地放回了桌面。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这家店里坐坐了……既害怕着踏入这里半步,又忍不住憧憬里面的光景。或许我应该站在遥远的地方当个旁观者最好,可我的内心告诉我,这次要是进来的话,可能就会在这里遇见那位非常特别的人。”
“不想错失这个机会的我,会不会太贪心了呢……?”
酒吧开始营业后,稀稀疏疏来了些许的客人,落座在周围的空座。与他们一样,隐约浮现的交谈声仿佛隔岸飘来的朦胧灯火。
调酒师通常有义务应对客人的倾诉,而优秀的调酒师更是如此。
察觉到他有倾诉的欲望,霜叶在擦拭着酒杯的同时,不禁也放轻了语调,随口接话道:“你在这里约了朋友?”
太宰笑着垂眸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得仿佛梦呓:“不哦……我的朋友,已经不会再来到这里。”
那抹在他脸上浮现的若隐若现的微笑不知道究竟承载了怎样的情感,他只是将酒杯里的Gimlet缓慢一饮而尽,然后往前俯身趴在了吧台,枕着手臂的脑袋歪向一侧,露出有幸逃离绷带束缚的那只无神的右眼。
漂亮的眼珠子在灯光底下,闪烁着像饮醉酒时醉态的迷离。
“我说的那个人——是你。”
霜叶擦拭着酒杯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而将目光直直看向了自己这位客人。
“看样子,你的身体应该很虚吧?”她猜测道,“是喝醉了?”
“或许是吧。”太宰唇边掀开了虚无的笑容,意有所指地对她说,“但让我喝醉的,可不是酒。”
周围的灯光在这一刻悄然远去,徒留下变得愈渐浓烈的危险情感扩散而开。
无论是霜叶,还是她面前这位曾砸伤过她的俊秀青年,都可以说是身份成谜的人物。可正是这份捉摸不透的神秘,有时竟成了催化着迷的陷阱。
倘若说情感正处于空窗期的霜叶是在用直钩佛系垂钓,那么他大概就是心甘情愿迎向那根直钩的鱼,任由钩子扎穿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
两方试探性地互相拉扯,在濒临松开之际又因那缕恰好照入的光芒被牵引着前进。
“喂。”
霜叶双手撑在吧台上,探究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开口撩拨她的男人,尽力语调平平。
“我是调酒师,可不负责调情。”
太宰态度温驯地仰起头,覆盖着厚重黑眼圈的眼眶在一瞬盛满了她的身影。
他伸出手指隐秘地勾住了霜叶不经意从背后垂落到肩膀的那束马尾发梢,绕了绕,笑着脱唇而出的那句话,充满了甜到浓烈的酒气。
像是引诱她一脚踏入深渊里的毒药。
“但那又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