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的护照以及行李都被妥善保管在医院的后台,全部打开来检查了一遍,发现幸好没有遗漏的痕迹。
也不知道昨晚出意外时,是哪个好心人将他们送进了低调的私人医院,就连霜叶暂且付不起的医疗费用都安排了妥当。
不然横滨今日的新闻板块恐怕就要刊登上诸如《惊!22岁归国女子回日本当天竟在路边遇上这种事……》的报道了。
霜叶刚回横滨,并不想在这里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的身份不太合适放在明面上行动。
走出医院的自动大门,外界仍在持续着雨幕。
赤铜发色的青年主动替她拖着行李箱,随后拇指一摁,就在身侧撑开了那柄自动伞。弧形的伞面一瞬好似盛满了太阳与雨,它们顺着伞骨的方向蜿蜒而下,串成一根根闪亮的珠帘。
“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危险,你之前跟他认识吗?”
直到共同远离了医院的区域,织田作才在一旁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而这点霜叶实则也注意到了,她这时边放慢脚步走着,边暗自摩挲着自己的右手五指,在内心重温先前与那人握手的触感。
她的异能,在触碰到对方的时候,确确实实消失了——
这还是霜叶首次亲历的情况,而这份试探的结果,无疑只能推向唯一一个答案:那就是他同样身怀异能,还是能够【无效化其他人异能】的特殊高级能力。
短时间内判断出这份结论的霜叶,不由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但很快她便将自己脑内一瞬涌现的思绪统统掩去,平静地抬眼继续朝前走去。
“不,我并不认识他。”
想那么多也没用,反正今日之后那个人就要与她无关了。
织田作闻言,倒是没再追问些什么,只是体贴地将伞面多往旁边倾斜了一点。
不多语也不多问,就是他足够善解人意的地方——每次都只站在合理的界限观望、从不擅自替他人做决定。可偏偏就是这份温柔,才令霜叶每每在挣扎之余都得以喘息——好像只要待在他的身边,便会被无条件地容纳。
说起来,她与这个叫做织田作之助的男人,已经认识了有近十多年了。
想想以前,他还经常承受自己的照顾,一转眼,她却反倒成了需要被担心的那位对象。
要论年纪,织田作之助准确来说比霜叶大五岁。两人一开始初遇时,霜叶九岁,恰好与十四岁的少年织田在某场暗杀中狭路相逢。
杀手界里经常发生这种因为目标人物仇家太多,招致多方面仇杀的事情。为了争夺同一个目标,杀手需要在同行的激烈竞争中抢占先机。
而那一天,他们却迎接了预料之外的发展。
霜叶起初善用钢琴线之流的灵活武器,只需用锋利的琴弦边缘割破目标的咽喉,不出几秒受害者便会因失血及呼吸管道受阻而迅速死亡。
可当她于阴影处浮现,占到先机,以为自己拿下一血的时候,那位少年杀手却同时用子弹击中了目标的致命伤。
零点几毫的时间差距,根本分不清是谁得手的成果。
面对这种意外,两人的表情都同样的茫然。
当时霜叶小小年纪为了抢一口饭吃,便理直气壮地站在尸首旁冲他说道:“我的钢琴线先碰到了目标的身体,这单子算我的。”
织田作之助张了张口,欲要说些什么。他少年时期远比现在还要冷酷木讷得多,可在霜叶相当厚脸皮的态度下,他只得恢复死气沉沉的表情,承认了这点。
“……好吧。”
霜叶一时之间竟有了欺负老实人的微妙心情。
但她并不会因此而心软,那个腐朽的社会就连她这么小的孩子都需要出门靠手艺吃饭,她可没有多余的善心因陌生人而手下留情。
回到自己背后的杀手承包公司里,保证了头牌杀手的业务完成率百分之百照例完美执行,霜叶就顺势揭过了此页。
她原以为两人以后不会再有交集,没想到在某一日又遇见了那个少年杀手——貌似是正在替某个被出轨的入赘男子暗杀妻子的情人。
一般而言这种单子比较下乘,酬金也不多不少,全看委托人的家境如何。
霜叶的目标同样是晚宴里的对象,不过并非情人,而是某个得罪上头的腐败政府高管。解决完目标人物以后,她一时好奇,便追问了织田作为什么会接下这种任务。
以他的实力,绝不应该走入这种困窘的境地。
而织田作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告诉她:“之前豪宅那单任务没有完成,老板把我给炒了……找不到好工作。”
抢下了豪宅那单子的霜叶紧跟着沉默。
良心忽然开始隐隐作痛。
于是她说:“要不,我请你吃个饭?”
织田作犹如蒙着霭色的茶褐眼眸骨碌碌地转至了她的方向,看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情绪。
半晌后,他才静静点头:“好。”
他们结伴吃了顿极辣咖喱饭。
在双方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下,接触的时机变多了。霜叶也因此而了解到,这个少年杀手本人到底是个多么不知变通的存在。
天然到三两句话就能将老板气得半死,也毫无上进的心思,脑回路清奇,不善沟通,连连被同行抢走订单都不生气。有次甚至还被前任雇主骗到大楼,打算让他替自己背上杀害上司的罪名,结果他亲自复仇后还被当场逮捕入狱。
织田作这条杀手之路,简直一路坎坷,惨到没边。
但霜叶当年却很喜欢那个少年本人。
强大,冷酷,帅气,且脾气好。
而且还跟她一样,都是不知生命意义在于何处的人。就像凛冬里畏寒行走的同伴,不可避免地彼此吸引,贴到一起相互扶持,依偎取暖。
她憧憬着那个实力堪称一绝的少年,不断想要与他靠拢。
可他之后却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
于是他转行去写小说,而她继续杀人。
自那天起,相悖的理念就开始迫使两人背道而驰。
她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然后回归孤独的本质,独自埋头在暗色里前行。
随着在脑海中默默回忆过往的途中,两人渐渐驱车到了织田作在靠海边租贷下的公寓。它被建立在半背阴处的人工坡道旁,笼在夏季的阴雨天气时,要比其他地方都更加清凉宜人。
带着一身水汽离开车库,他们就并肩走到了公寓的屋檐底下。身穿风衣的赤发青年在楼梯口收起了伞,抖了抖,伞尖顿时洒落一串雨珠。
“感觉你的样子跟前几年相比,还是没发生什么变化。”
织田作貌似也回想起了两人过往的回忆,一贯平淡的神色略微有些舒缓。
对于他的评价,霜叶倒是不置可否地扯开了一丝弧度,可惜转折太过细微,反倒无法传递出她的真实情感。
“说明我是永远的十八岁啊。”
“嗯,你看起来确实很年轻漂亮。”
就事论事的织田作完全不会吐槽,甚至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延续了下去:“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过这个问题,霜叶却没有及时回答他,导致两人之间凭空渲染开了一段冗长的沉默。
天空降落的太阳雨不知不觉过渡为了绵密的阴雨。混杂海水味的雨啪嗒啪嗒积出了片片水洼,在公寓的底楼漫延开来,一点点渗到了两人的鞋面边缘。
面容清冷的黑发女性唇角所浮现的那抹弧度这时已然消敛。嘈杂的雨幕当中,她往后倚靠在廊柱上,生冷坚硬的金属抵着她的脊椎,不时顺风飘来略微潮湿的铁锈气息。
在两人营造的沉默间隙里,只见她从口袋里取出了标着俄文的烟盒,抽出其中一根香烟递入唇中,用打火机点燃。
“还是跟以前一样,做着见不得人的肮脏工作啊——”
漫溢过肺腑的烟雾当即充斥在了这片狭窄的空间之内。
霜叶指尖悬空的那根白色烟卷袅袅散发着薄荷香的余韵,那微弱的橙红色火星在雨幕里一闪一闪,好似下一秒就会被冰冷的雨水浇灭。
“其实你说得对,这么久了我确实一直从未改变过。因为这么多年里,我依旧做着无数份杀手的工作,我还去意大利混过黑手党干部,在西伯利亚当过雇佣兵保镖,我跟别人做过的一桩桩恶行甚至都不敢说出来给你听。”
“这样的我……就算依旧想要奢求幸福,大概也早已失去了普通人所能拥有的幸福的资格吧。”
霜叶垂眼凝视着指尖,一句句扎心似的话语仿佛能汩汩冒出殷红鲜血,沾染着在世间寻觅不到支点依附般的不安定感。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如实说出这番话,或许是为了试探自己在对方心里纵容的底线,也或许是唯独不想对他有所隐瞒。
想要坦白地告诉他——看啊,我都已经这么坏了,早就步入光明的你难道还愿意陪伴在我这样的人身边吗?
但同时,霜叶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内心却在煎熬,灵魂在左右撕扯,自己也非常明白一个事实。
正如正义绝对无法姑息邪恶。
没有人能够拯救她,哪怕是阿作也一样。
就像是‘那个人’亲口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她此生注定只能在漆黑的罪河里逆行。
哪怕很不愿承认,但假使最终真的无法逃离那个人洗脑般的预言,结果必然也是互相沉浸在偏执与黑暗里不死不休的共沉沦,她已然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织田作或许从她异样平静的表面下猜测出了什么,但他并不会因此而置喙太多。
哪怕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也鲜少会鲁莽地揭开对方身躯的骨盖,深入钻研那道正在紧咬牙关的灵魂。
他只是用目光描摹着霜叶模样的时候,自身面容似乎掀开了微微波澜。
片刻后,他叹息般主动朝前走近了几步,来到跟前仅有半米左右的距离抬起了手。在抬起的那一刹貌似有些迟疑,可最后那只手掌还是轻轻落到了她的头顶,怜爱般揉搓了几秒。
温厚安定的掌心干燥又微微粗糙,因为常年握抢而覆有指茧,可却携来了一丝丝的暖意。
“辛苦你了。”
无关立场与观念的对峙,也无关理性的考量,仅仅是从他自身情感出发的一句感慨。
霜叶闻言怔然地抬眼,还来不及对此做出反应,就见眼前的青年在说完后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转而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个无比真实的问题——
“不过频繁打短工的话,资薪方面不太稳定吧……你能吃饱饭吗?”
他在此刻神色认真地看向了霜叶:“要是生活上有困难,可以先暂时在我家多住段时间,关于金钱与伙食上的难题,你可以不用太过担心。”
青年那低沉平缓的声线传入自己的耳中,霜叶的情绪仿佛一瞬被催动起了细微的涟漪。
直至半晌,她才从那副失神的状态里脱离出来。
霜叶盯着这个思维轻易拐到了其他频道上、半点不提她糟糕的过去,还说会长期收留她的靠谱成年男性,一时颇为感动地轻微扯动了唇线。
“……你也太治愈了吧,作哥!”
“已经二十七岁的大男人可没什么好治愈的啊……”
织田作说完顿了顿,然后迟钝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喜欢就好,霜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