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老大拒婚

《寒门谏书》上共分了五大块,满满当当列了二十余条积弊与方针,除却骆秋迟当朝所言的那些,其中最戳中梁帝心坎上的一点,便是那力透纸背的十六个字——

门阀专政,王权弱小,任由焰嚣,大厦倾塌。

梁帝双手微微颤抖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他这么久以来的隐忧,夜里时常辗转难眠,身边却无人可分担一二,今日却在这份《寒门谏书》上,叫骆秋迟一语挑明,他如何能不激动?

一时间,梁帝心潮起伏,望着堂下的那身白衣,久久不能平静。

大梁的官僚选拔制度,长期以来,的确存在着很大的弊端,才学品识非第一考核标准,家世门第却是重中之重,换句话而言,便是门第愈高,官职愈高,这样使得权力集中在了一小部分人手中,或者说是那么几大世家权贵,朝野由他们来操控着,王权却渐渐旁落。

他们靠着仕宦途径和姻亲关系来维护门阀制度,稳固家族的地位,久而久之形成一个封闭性的集团,想要打破,比登天还难,不经历一番大刀阔斧的变革,没有一场剜骨剐肉之痛,绝不可能。

梁帝想剐这块“肉”很久了,但却一直没能下定决心,朝中各种盘根错节的势力实在太难撼动了,虽说他战场上能够倚仗杭如雪,但朝中举目望去,一时却似乎无人可用。

就在他最焦心之际,老天像听到他的心声般,竟将一人送到了他眼前。

“这份《寒门谏书》朕已经看了,字里行间可见才华与忠心,但改革一事非同小可,朕此刻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但能允你一个机会,你若能达到朕提出的要求,朕必当重用你,你提出的各项方针也可让你一试,但若达不到要求,恐怕你会一无所有,你愿意跟朕赌一把吗?”

梁帝在龙椅上扬声道,他饶有兴致地望着骆秋迟,似乎想要考验他一般。

但事实上,梁帝之所以这么说,全然是顾及着朝上的世家权贵,他若是一口就应了骆秋迟,只怕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大派系势力都会纷纷站出来阻拦,这桩变革恐怕还未施行,便已夭折在了摇篮中。

至少现在的骆秋迟,一介白衣,还不具备同任何世家权贵抗衡的能力。

梁帝要做的,就是将他栽培起来,给他,也是给这桩变革,一段缓冲准备的时间。

路漫漫兮,还需从长计议,方可万无一失。

大殿中,群臣百官的注视下,骆秋迟望着梁帝,似乎与他心意相通般,微扬唇角,淡淡一笑,颔首道:“草民无惧,愿与陛下一赌。”

人群里,宣少傅望着那身俊逸白衣,心中热血翻涌着,眼眶一点点湿润,嘴中呢喃着:“寒门终有人能够走到这一步了,你看见了吗?若你还能活在世上,与吾等一并同行,该有多好……”

“不愧义勇侠,有胆魄!”听了骆秋迟的回应后,梁帝在龙椅上抚掌而笑,当着群臣之面,拔高了语调,一字一句道:“你是宫学难得一出的麒麟魁首,智勇双全,文武兼备,对你的要求当然非寻常人可比,你听仔细了,朕的要求便是,来年开春的科考之中,你必须同时摘得文武两个状元回来,才算赌赢。”

“若你真能一举夺得双冠,届时朕不仅会许你一个官位,允你推行寒门改革之制,还会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梁帝的话一出,满朝惊声四起,议论纷纷,付远之站在一侧也是眸光一紧,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

要同时夺下文武双状元,简直比登天还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这要求虽高,梁帝下的“赌注”也不轻,实在有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味道。

只是不知,他口中说的惊喜是什么?

众人正各自揣度间,梁帝已将话锋一转,双眸露出笑意,悠悠道:“朕有一位皇妹,乃朕一母所出的宜宣公主,品貌端庄,秀外慧中,如今也是到了该婚配的年纪,长兄如父,朕本想在朝中各世家子弟里,为她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但现在,似乎要改变主意了……”

“骆秋迟,若你来年开春能够摘得文武双状元,朕便赐婚你与宜宣公主,你可愿意?”

梁帝话音一落,大殿中已经炸开了锅,六王爷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望着龙椅上的梁帝,眸光深不见底。

仍跪在大殿中的闻人隽却是身子一颤,抬头间脸色有些苍白,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握紧了手。

人群中,姬文景与赵清禾对视一眼,目露忧色。

宜宣公主乃梁帝的亲妹妹,身份尊贵,梁帝此举已等于要将骆秋迟收为自己人,只要他答应了,莫说功名利禄,泼天富贵,他那些远大志向何愁不会实现?

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那身白衣却昂首望着梁帝,毅然决然地开口道:“草民……不愿意!”

这一声,殿上“炸”得更厉害了,梁帝脸色一变:“骆秋迟,你,你……”

“陛下厚爱,草民感念于心,却不愿欺瞒陛下,草民早就心有所属,这桩赐婚草民实在无法接受,请陛下恕罪。”

字字铿锵有力地在大殿中响起,人人皆惊,好个“义勇侠”,居然敢当堂拒婚?!

梁帝眸光变幻不定,终是沉下气来,定定问道:“你所属之人是谁?”

骆秋迟微微扭头,目光对上了身侧的闻人隽,两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默契互明。

他抬首望向梁帝,逐字逐句:“远在天边,近在草民身旁,奉国公府五小姐,闻人隽是也。”

话音一落,大殿中又是一片哗然,付远之站在人群中瞳孔骤缩,呼吸骤然一紧,另一边的杭如雪更是瞪大双眸,不敢置信。

龙椅上的梁帝却将目光落在了闻人隽身上,望了许久后,意味不明道:“五小姐,你是如何想的?”

闻人隽抬起头,深吸口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未有丝毫犹豫,一字一句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声音清冽干净,婉转吟出的诗句中,带着一份不可动摇的坚定,梁帝对上她的目光,忽然笑了:“好,朕明白了,原来你二人早就生情,难怪当日扶桑求娶,一个宁死不从,一个舍身而出,好一对情意坚定,不可转移的磐石与蒲苇……”

他叹了两声,挥挥手,笑着摇头道:“也罢也罢,朕的小妹子,看来要另择良婿了……”

堂下的骆秋迟与闻人隽目光同时一亮,梁帝望着他们,高声道:“此番你二人也立下大功,又情投意合,朕便给你二人一个恩典,不去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了,索性成人之美,做一回月老好了。”

他含笑道:“骆秋迟,听好了,若来年开春的大考中,你能同时摘得文武两个状元,朕不仅许你官位,允你推行寒门改革之制,还会赐婚你与闻人五小姐……这一回,真真正正算得上是个惊喜了吧?”

戏谑的话语中,骆秋迟与闻人隽激动不已,连忙伏地谢恩,文武百官也顺势称赞君主开明,一时间朝上气氛融洽,皆大欢喜。

奉国公闻人靖站在人群中,上下打量着那身白衣,脑中第一个念头却是:“小眉这回在家中,只怕要乐开了花吧……”

不远处的一袭青衫却是暗自咬牙,将手心紧紧一握,眸光阴骘,万般不甘。

骆秋迟在殿上与梁帝的“一赌”在朝野民间流传开来,街头巷尾津津乐道,酒楼里甚至还改成了话本戏折子,演绎得热热闹闹,渐成一段佳话。

昏暗的小屋中,月光透过窗棂苍白洒入,付远之打开了桌上的匣子,取出了那把沉甸甸的扇坠。

这些时日,他每隔两晚就会过来看一看,取出那扇坠在手中不住摩挲着,却始终下定不了决心。

“骆秋迟,我未必考不过你,那文状元之位,不见得就一定是你的,难道我非得去找这扇坠的主人帮忙不成……”

喃喃自语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夜风飒飒,拍打着窗棂,郑奉钰拄着拐杖推开门时,付远之一激灵,忙将扇坠收进了匣中,转过身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母亲,你来了。”

郑奉钰来的目的没有别的,依旧是几句老话,督促付远之不要松懈,在大考中必须要摘得状元之位,末了,话头一转,又说起了另一桩事:

“那六王府的璇音郡主昨日又来了一趟,你却称病闭门不见,实在不像样子,今日赶紧带上赔罪礼,去六王府找人家亲自道歉,再带她去那……”

“母亲,我身子不舒服,大考也在即,这段时日我都要安心念书,哪儿也不去。”

付远之低着头,眉目沉静,语气凉凉。

郑奉钰瞧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借口!你哪里是不舒服,你是心里还没放下奉国公府的那个丫头!人家都已经在朝堂上互许终生了,你还犯什么傻?你跟她根本可能的,你怎么就一点不都为自己考虑呢?”

“母亲!”付远之终于一声嘶吼,他抬起头,双目泛红:“走了一个闻人姝,又要来一个璇音郡主吗?你将孩儿当作什么了?真的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吗?”

这话在寂寂的黑屋中乍然响起,郑奉钰身子一震,忽然抬起手,一记耳光扇在了付远之脸上。

“你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骨肉,是母亲相依为命的希望,你问我有没有将你当作儿子?你这是拿刀尖往母亲心上捅啊,你知不知道母亲听到这句话有多痛!”

她瘦削的肩头颤抖着,神情痛楚难言,付远之慌了,忙捂着脸上前搀住她,“母亲,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儿错了……”

郑奉钰脸上流下两行泪水,她双唇颤动着:“远之我儿,世上只有你与母亲是相依为命的,是最亲近的关系,母亲绝不会害你,母亲都是为你好,你迟早有一日会明白的!”

付远之眸中也泛出泪光,他咬牙道:“我,我……我不明白,难道孩儿的前途就一定要系在女人身上吗?孩儿靠自己照样能够出头!那骆秋迟当着皇帝的面,连公主的婚事都敢拒了,孩儿就连他都不如吗?”

“糊涂!”郑奉钰红着眼厉声喝道:“你跟他怎么能比呢?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出自世家高门,是相府堂堂的大公子,你要找的夫人必须门当户对,对你日后的仕途有着莫大助力,联姻这条路,大梁多少世家权贵都走了,偏你不行吗?”

屋外冷风呼啸,屋里静了许久,付远之终是闭上了眼,声音苍凉:“母亲,我有些累了,让我独自静一静吧。”

郑奉钰的拐杖敲击着地面,掩门而去的一刻,只留下冰冷的一句:“前路漫漫,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月光煞白地投在那道身影上,他颓然地滑坐在门边,忽然捂住脸,泪水无声漫过指尖,寂寂无边的黑暗像一头无情的猛兽,终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