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怎么回事?鹿前辈,怎么会是你?”骆秋迟目光变幻不定,吃惊不已。
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劫走阿隽的主使者会是何人,有何目的,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袭素袍。
但若是眼前这袭素袍,许多东西就能解释得通了,为何塔中这场伏击未带多少敌意,暗器上也未淬毒,塔中还忽然冒出这么多奇人异士,个个也都没有下杀手,反而带有一种试探的意味。
一切都是因为案前这抚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近二十年来风雨无阻,每年阮小眉生辰之际,都会携琴踏月而来,送上一朵地狱浮屠花的鹿三哥,鹿行云。
骆秋迟看着那道抚琴的身影,耳边骤然响起那一夜,在奉国公府,鹿行云临走前,对他说的话:“后生可畏,好好保护阿隽,日后如有难,可上破军楼来找我,报上我名号即可。”
说完掠窗而出,玄衣抱琴飞入月下,只声音渺渺传来:“破军楼,十三袖,名号第三,白鹿长琴,追命行云。”
这些话如今再度回荡在耳畔间,骆秋迟心头一亮,仿佛明白了什么,正要开口时,那身玄衣却已抚完一曲,按住琴弦,抬首目视着他与杭如雪,悠悠道:
“一个将军,一个学生,将军很像将军,学生却很不像学生,倒像个江湖人,带着满身的悍匪之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我这破军楼出去的。”
“小兄弟,我们第二次见面了。”鹿行云望着骆秋迟,意味深长地一笑:“第一次在奉国公府,你将我当作采花贼,足足追了我七个屋顶,我那时只知你身手灵巧,具体却也摸不清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值不值得信任与托付,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了。”
他定定望着骆秋迟,欣慰笑道:“眉娘果然没有看错人,将阿隽交给你,老夫也算放心了。”
三层闯关,不仅临危不乱,有勇有谋,有情有义,还能禁住美色诱惑,更是对阿隽一心一意,性情中竟还意外地带着江湖人的潇洒不羁,豪气干云,这样一个骆秋迟,实在让鹿行云十分惊喜。
塔中,骆秋迟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前辈,你,你是想要考验我?”
“不仅仅是考验。”鹿行云摇摇头,目视着骆秋迟,笑意愈深:“最重要的目的,是在几天后的那场比武之中,助你一臂之力。”
他扬声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些人使用的都是扶桑的招数吗?忍术、影子幻术、驭兽术,都是扶桑流派的秘术,你一一领教后,心中多少有了些数吧?”
骆秋迟长睫微颤,内心愈发亮堂,点头道:“晚生明白了,前辈这样安排,是想让晚生做到知己知彼,在几天后的那场比试中更有胜算,是吗?”
他联想起今夜的一切,豁然开朗,层层诡异的佛塔埋伏中,原来俱是鹿行云的良苦用心。
鹿行云点点头,含笑道:“小兄弟既然能够看透,老夫也便索性挑明了,今夜除却这些外,老夫引你前来,其实还有一份最关键的大礼要送给你。”
“大礼?”骆秋迟颇为意外,他这回猜不到了,只觉鹿前辈行事果然神秘,这破军楼委实深不可测。
鹿行云笑而不答,只是徐徐站起身,冲身后道:“你们都出来吧。”
咔嚓一声,石壁上的暗门缓缓打开,一行人走入了灯下,个个眸含笑意,正是先前那娇艳的宫装美人,一袭黑斗篷的驭鼠师,以及最开始那些满身暗器的黑衣人。
他们站在鹿行云身后,装束各异,身上却俱散发出一样的气质,鹿行云抬起手,对骆秋迟与杭如雪道:“先向你们正式介绍一下,我们破军楼的兄弟姐妹,他们是从扶桑分堂赶过来的,此番为了骆兄弟比武一事,可谓是尽心尽力,不辞辛劳。”
“扶桑分堂?”骆秋迟还未开口,旁边的杭如雪已先一步问了出来,他跟着听了这么久,从一开始的云里雾里,到后面心里隐隐弄明白了今夜之局的原委,可“扶桑分堂”几个字还是让他出乎意料。
鹿行云唇角微扬,清矍的面容淡笑道:“小将军没有听错,的确是扶桑分堂,那是破军楼设立在扶桑的分部,堂主叫作乌岐山,你们或许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只要老夫一说出来,你们定然为之所动。”
他目视着面露异色的骆秋迟与杭如雪,一字一句道:“这位乌岐山分堂主,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他在过世前,将自己毕生功力传给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身份特殊,若没有这一身功力护体,恐怕早就死在了家族的明争暗斗中,这位乌岐山堂主,不仅生前守在那孩子身边,倾其所有地教他,死后更是为那孩子铺平道路,用毕生功力护住他弱小的生命,他就是……”
一番话还未说完,骆秋迟与杭如雪已激动不已,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他就是小天皇的那位师父!”
鹿行云重重道:“没错,破军楼的分堂主乌岐山,正是扶桑国千岚天君的师父。”
声音长长回荡在佛塔之中,骆秋迟与杭如雪震撼莫名,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鹿行云扭过头,看向杭如雪,清声道:“老夫知道小将军曾经查过这小天皇的师父,却一无所获,现在小将军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查不出了,因为小将军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这位至关重要的神秘师父根本就不是扶桑人,而是大梁人。”
杭如雪身子一颤,鹿行云已目视他接着道:“他之所以会投身进入扶桑皇室,全因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这世上知道这些往事的,恐怕只有我们这些破军楼的人了……”
是怎样一段往事呢?起初创立破军楼的十多个兄弟姐妹都百思不得其解,邬岐山是这“十三袖”中的老大,当初领着弟弟妹妹们一手创了破军楼,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可就在十数年前,他忽然跑去了扶桑,放着总部的大当家不坐,跑到扶桑那建个分堂,当起了分堂主。
他为破军楼开拓了一片海上生意,让破军楼扎稳在了扶桑的土地上,后来发展壮大,竟还跟扶桑的皇室有了牵连。
中间几年破军楼越做越大,也收了许多扶桑当地的孤儿做门徒,抚养他们成人,无论到了何处,破军楼始终秉承着“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宗旨与初心。
慢慢下去,这股大梁远渡过去的势力,几乎压倒了扶桑当地的几大流派,这其中除却破军楼本身的实力外,还一直离不开扶桑皇室中,一股神秘力量的支持。
“十三袖”的兄弟姐妹们最开始也十分纳闷,不知道乌岐山是怎么搭上扶桑皇室这根线的,只当他本事通天,但后来,他们知道了。
因为那一年,扶桑皇室中一位小王子出世了,乌岐山激动莫名,留下封书信后,就直接离开了破军楼,投身入了扶桑皇室,一心一意当起了这位小王子的师父,倾尽毕生所学教他护他,让他在波诡云谲的皇室争斗中能安然无恙。
那信中写得十分隐晦,只说小王子的母亲德雅皇后,是他一位故人,人生须臾几十载,他能再与故人久别重逢,实在不想错过这份难能可贵的缘,他要去做那孩子的师父,守护在他与他的母亲身边。
信的结尾写得清楚而动情,乌岐山想来是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他说前半生献给了破军楼,无怨无悔,后半生就让他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至死方休。
那德雅皇后嫁给当时的治良天皇多年,却一直无所出,也不知缘由,那治良天皇十分宠爱德雅皇后,在子嗣问题上从未怪罪过她,反而替她堵住了诸多大臣的口,对她的宠爱十年如一日。
这样的盛宠之下,又迎来了一个孩子,治良天皇可想而知有多么欣喜若狂,当那位小王子一出生,他就立刻昭告天下,将小王子立为了自己的继承人,这一举动惹得皇室后庭中诸多侧妃的妒恨不满。
但治良天皇已管不了那么多了,毕竟德雅皇后是他最爱的女人,也是他的正室,他虽然还有其他的孩子,但都是侧妃所生,在他心里远远比不上德雅皇后所出的这个孩子,他的地位非比寻常,他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儿子,他有种近乎于“老来得子”的激动喜悦感。
说到“老来得子”一处时,骆秋迟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忍住开口道:“前辈,晚生……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知道对不对?”
鹿行云看了他一眼,负手而立,幽幽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藏在心里便是,那个猜测,你觉得对便对,不用再向老夫求证了。”
这样一说,等于一种变相的肯定了,骆秋迟眼睛一亮,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秘密八卦般,杭如雪在旁边却瞧糊涂了:“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呢?”
骆秋迟向他摆了摆两根手指,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皇室秘辛,皇室秘辛,不可为人所言……杭大姑娘,你平日多看下民间的话本戏折子,现下就明白了。”
“去你的!”杭如雪怒道:“骆秋迟,你莫要再这样叫我!”
骆秋迟“切”了声,也不再看他,只望向鹿行云,毕恭毕敬道:“前辈说了这么多,最关键的地方晚生大概已经猜到了,自古奇功必有命门,若真是这样一份大礼,晚生真不知该如何谢前辈了。”
鹿行云深深看了骆秋迟一眼,眸含赞许地点了点头:“聪明,小子,你比老夫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没错,正是命门。”鹿行云微微昂首,逐字逐句道:“乌岐山的一身奇功俱传给了那小天皇,命门也便一同体现在了他身上,只要你破了这命门,也便等于破了小天皇一身功法,比武自当有十全把握获胜!”
话一出,骆秋迟还没怎么着呢,旁边的杭如雪已经欣喜万分,也学着骆秋迟那般喊道:“鹿前辈此话当真?”
鹿行云点头笑道:“一字不假,这才是老夫今夜要送出的一份大礼。”
他望着骆秋迟,定定道:“乌岐山是‘十三袖’中武功最扎实的一个,走的是霸道冷硬的路数,当全力对敌时,周身会大开‘金钟罩’,刀枪不入,敌人一丝办法也没有,你如果不知道命门所在,几天后的比试中,一定伤不到小天皇一分一毫,两相僵持下,你毫无胜算。”
“老夫现在便告诉你这命门所在,你记好了,此命门不在别处,正在小天皇身体腰椎处的气海俞穴上,只要攻于此,金钟罩自然破解,这也是对付他一身奇功的唯一办法。”
骆秋迟神色肃然起来,凝眸道:“气海俞穴,可是在第三腰椎棘,旁开一寸半处?”
他曾被聂老大带上山,浸于木桶药汤中,扎针走穴过好几个春秋,自己对人体周身穴位早就熟记于心,可轻易辨别。
鹿行云点头道:“正是那里,但是……”
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却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你下手切记把握轻重,点到为止,毕竟那千岚天君可是乌大哥……唯一留在世上的爱徒,你明白吗?”
骆秋迟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拱手一笑:“前辈放心,晚生自有分寸,只求获胜即可,绝不真正伤及那小天皇。”
鹿行云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倏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笑道:“纵然命门在手,可世事难料,比武到底是件凶险不知的事,老夫还要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无所畏惧,就算死在了那比武台上,也不后悔吗?”
骆秋迟眉梢一挑,笑了笑:“眉姨也曾这样问过晚生,前辈与眉姨实在心意相通,那么晚生也不介意再答一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吾心所向,虽死无悔。”
声音在塔中久久回荡着,鹿行云抚掌而笑,对身后道:“好了,阿隽,你可以出来了。”
所有人回过头,暗门缓缓打开,一道清隽的身影站在门后,抬起头,望着眼前的那身白衣,双眸泛红,泪光闪烁。
那身白衣呼吸一动,双手倏忽一握,直到此时才真正露出激动的神情。
两人遥遥相望,周遭像刹那静了下来般,时光凝固,一眼万年。
骆秋迟忽然笑了,温柔如许:“小猴子,老大来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