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沉,古钟敲响,飞鸟归巢,天地一片暖黄静谧。
闻人隽来找骆秋迟时,只觉得一屋子怪怪的,怎么个个鼻青脸肿,目光闪烁,还急着抬袖遮掩?
她站在门边,对懒洋洋走出来的骆秋迟努了努下巴,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骆秋迟回头看了眼,“哦”了声,不在意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有几只老鼠,到处乱窜,咬坏了书柜,书柜砸了下来,便殃及了一屋子人……”
“老鼠?书院怎么会有老鼠呢?”
“怎么没有,还大得很呢,又蠢又作死,臭不可闻……”
两人的对话传入屋内,那谢子昀再忍不住,一拍桌子:“骆秋迟,你有完没完!”
闻人隽连忙踮脚望去,谢子昀一边脸还肿着,赶紧埋到书桌下,不敢让人瞧见他这副狼狈样子。
闻人隽更奇怪了,还想再看仔细些,却被骆秋迟屈指一弹额头,“行了,小师姐,别看了,咱们去吃饭吧。”
他动作随意,语气亲昵,叫屋里一直静观的付远之脸色一变,再也忍不住,起身走了出来。
“阿隽,我与你们一道去西苑吧,我正好有些功课也想和骆师弟探讨……”
骆秋迟斜睨他一眼,不去拆穿他的用意,只幽幽一笑:“好啊。”
闻人隽倒吓得脸一白,一把推开付远之,想也未想道:“不不不,世兄,你不能和骆师弟待一块……”
她手里还拿着几卷书院的古籍史载,打着“投石人”的幌子,邀骆秋迟一同去西苑,不过是为了看住他,让他不要有机会对付远之“下手”,但付远之居然自己主动跳了出来,简直要把她吓死了。
当下,付远之却不知闻人隽的真正心思,只以为她也像书院其他女弟子一样,被骆秋迟身上的光芒迷住了眼,更何况还被她这么一推,避之不及似的,他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阿隽,你……”
闻人隽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慌乱摆手,解释道:“世兄,对不起,是,是这样的,院首交代了,让我尽快帮骆师弟熟悉书院的史载,到了月底,八大主傅会来考他的,他时间紧迫,恐怕无暇分身,还请世兄你见谅……”
说完,她也顾不得付远之再怎么想了,只一把拉起骆秋迟就走,脚步如飞。
付远之在身后连唤数声:“阿隽,阿隽!”
闻人隽却头也不敢回,一路疾行到无人之处,左右望了望,这才松开了骆秋迟,靠着墙壁猛拍胸膛,连连喘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骆秋迟伸手往墙壁上一撑,圈住闻人隽,低头看她,露齿而笑,笑得她心里一阵发毛:
“小猴子,你是有多怕我一刀宰了那家伙啊?”
闻人隽一激灵,心头狂跳,一下抓住骆秋迟的手,抖如筛子:“老大,求你,求你放了付师兄吧,不要伤他性命,他只是为了救我……”
骆秋迟冷笑一声:“要是我定要下手呢,你还能阻止不成?”
“你,你当真的?”闻人隽目光几个变幻,忽然咬住唇,也似发狠了一般:“你要是对世兄下手,我,我就去揭发你的身份,让你给他偿命!”
说完,见骆秋迟神色一变,闻人隽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不,不是的,老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真的……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付师兄吧,求求你了!”
她急得眼里都有泪光打转了,骆秋迟哼了声,甩开她的手:“你对他倒是情深意重嘛,可惜你太蠢了,你以为杀一个人,只有夺去他性命这一种方式吗?”
他背过身去,语气凉凉:“对付远之这种人而言,取他性命,恰恰是最简单的,但要真正‘杀’掉他,才是难的。”
“我要杀他,是杀掉他的锐气,杀掉他的骄傲,杀掉他最为珍视的一切东西,让他跌落云端,有朝一日,宁愿自己一刀抹了脖子,也不愿面对一败涂地的下场。”
“这个过程,想必才是最有趣的。”
冷风吹过,闻人隽心头跳动不止,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大,你,你……”
“我什么我?”骆秋迟转过身来,俊眸一挑:“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很过分?那如果我告诉你,我要‘杀’的不仅是付远之一个人,还有整个竹岫书院,乃至整个大梁,你会怎么想?”
那双漆黑的眸子盯住闻人隽,唇边泛起嘲讽一笑:“是觉得我十恶不赦?还是觉得我失心疯了?”
闻人隽手心微颤,瞪大眼睛望着骆秋迟,越发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骆秋迟一声轻哼,又微微侧过了身,负手而立:“千百年来,大梁等级森严,贵族与寒门不可逾越,有些东西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即便同样在世为人,就像你之前看到的,甲班那群酒囊饭袋,他们凭什么坐在天字甲班,坐在竹岫书院里?是凭出众的才学?还是高洁的品性?抑或是过人的能力?通通都不是,不过是靠着家族恩荫,不仅能够轻而易举进了宫学,还可以拉帮结派,横行霸道,随意欺辱一个寒门学子,若是今天考入宫学的不是骆秋迟,而是十年前的那个骆衡,此刻恐怕早已被他们踩入泥中,身心受辱,再不能翻身了吧?”
“老大,原来,原来你说的老鼠就是他们?他们寻你麻烦,反被你打了一顿,所以才鼻青脸肿的,是不是?”闻人隽脑中急转,瞬间反应过来,骆秋迟斜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冷冷一笑:“这几只老鼠算得了什么,学堂里发生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小小缩影罢了。”
他扭过头来,霍然盯住闻人隽,一字一句道:“竹岫书院,是整个大梁的缩影。”
闻人隽怔住了,有什么隐隐浮上心头,呼之欲出。
骆秋迟两只手渐渐握紧,瞳孔漆黑幽深:“放眼整个大梁,青天白日下掩藏着多少不公之事,血统门第大过一切,凡事不讲求能者居上,反而一味看重家世权势,一个个纨绔蠢蛋生来就高人一等,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倚仗家中就能平步青云,而那些有才有德的寒门子弟,却在这世道上苦苦挣扎,被那些所谓的权贵踩在脚底,永无出头之日,子子孙孙也跟着卑贱下去,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改变自身命运,这公平吗?”
闻人隽被冲击得说不出来话,骆秋迟却已攫住她的眸,沉声道:“而我,宁愿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有谁生来就是蝼蚁,就是草芥,就该承受千百年旧制所带来的不公,人之性命,生来平等,贵族又如何?寒门又怎样?大梁用来衡量人才的标准只剩这个了吗?偌大一国,泱泱四海,千秋万代下去,若都不改这可笑的沉疴旧制,迟早自取灭亡。”
“从前的魏于蓝,魏少傅,他殚精竭力,倾命以付,宁愿失去恩师爱人,众叛亲离,也要拼死开了麒麟择士,为了什么?就因为他知道,寒门不会只出他一个魏于蓝!”
“天下还有那么多有才有志之士,他愿意用自己来搭路,愿意为他们多争取这一点点出头的机会,他做到了,即便付出惨重的代价,但他亦不负生平所愿,欣慰而去。”
“有人骂他欺师灭祖,有人讽他薄情寡义,这又如何?功过是非,百年之后自有分说,但天下寒士都不会忘记他,也自有同道中人,愿追随他的脚步,将他未尽之事延续下去,走到——”
骆秋迟低下头,对着闻人隽瞪大的眼睛,轻轻吐出四个字:“不、死、不、休。”
闻人隽心一颤,像有把大锤重重敲在耳边,振聋发聩,她猛一激灵地拉住骆秋迟:“老大,你,你是想像那魏少傅一样,为天下寒士出头,对抗世家贵胄,动摇,动摇大梁千百年的……”
“小猴子,吓到你了吗?瞧你这怂样,得了得了,不用把我抬这么高,我嘛,不过俗人一个。”
骆秋迟看出闻人隽心中惊怕,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舍生取义这种事永远不缺人去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不过是恰巧有点反骨,既然阎王爷没收我,竹岫书院收了我,那就且看看,我能不能把一滩千年死水搅一搅,搅出些不一样的名堂来。”
闻人隽双唇颤动起来:“可,可这千年‘死水’太深不见底了,一不留神,一不留神你就会被卷进去,活生生淹死的……”
“淹死?”骆秋迟扑哧一笑,“小猴子,你忘了,骆衡会淹死,骆秋迟不会。”
他与她四目相对,声音似带了蛊惑一般:“况且蜉蝣撼树,也是极有趣的一件事,不是吗?我只是想试一试,以一己之力,看能在这滩浑水中,走得有多远,有多深。”
他伸手撑住墙壁,又圈住了闻人隽,俯身低头,几乎要凑到她鼻尖了。
“小猴子,你猜,倘若一个寒门学子在竹岫书院里,不倚仗任何外力,仅凭自己,反而一步一步,站到了最高峰,压过了一众世家贵族,这是不是很讽刺?”
闻人隽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咽了咽口水,心头狂跳不止,只听那个清冽的声音接着在耳边道:“而这,只是第一步,魏少傅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但要站到更高处,才有机会做更多的事情。”
“有些东西,一朝一夕是难以改变的,可若没有人去做,那就连一丁点改变的可能都不会有了,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要替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岂不是太无趣了?生命一眼望到了底,还不如早早买好棺材,埋进黄土里了事,你说对不对?”
闻人隽怔怔地眨了眨眼,没有开口,骆秋迟道:“嗯?小猴子?”
他忽地坏坏一笑:“话说,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啊?”
闻人隽一激灵,猛地推开那只伸过来的手,一个弯腰钻了出去,大口呼吸着:“对,老大,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简直掷地有声,可歌可泣,感动神明!”
她伸手不住给自己扇着风,满脸严肃,一派正义凛然之态:“你要做的事情太有意义了,我也想一起做,紧跟你与魏少傅的脚步……”
骆秋迟似笑非笑,忽地屈起手指,一弹闻人隽额头:“你就算了吧,还是先长长个头,以及……胸前那二两肉。”
“你你你……”闻人隽一张脸登时熟透,刚才那几下风都白扇了,她又羞又恼:“老大,你又耍流氓!”
骆秋迟把两只手背到脑后,吹了声口哨:“对着你有什么流氓可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色狼不盯无料之胸,这点道理都不懂?”
闻人隽退后一步,一把捂住胸口,羞恼到不能自已:“你,你,你简直无耻下流……”
她真怀疑自己脑子是否进水了,为什么前面有那么一刻,会觉得他形象很高大光辉?
“你什么你,行了,饿死了都,走!老大带你吃好吃的去,给你长长那二两肉……”骆秋迟一把拽过闻人隽挡胸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人往外拉,闻人隽欲哭无泪,抬袖挡脸:“老大,我不想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