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少女阿狐

青州,东夷山,月下山峦绵延起伏。

秀致雅丽的一方庭院里,门前风铃摇荡,空灵作响,房中帘幔飞扬,一室静谧。

灯下,点着一支檀香烛,轻烟飘散,幽香沁人,那香中带着一丝清冽的味道,有些初冬的冷意,让人如置身明净山涧,水结薄冰,雪落无声,四野风萧萧,天地上下一白,干净而孤寂。

案前坐着一白衣书生,便像这雪中的仙人一般,俊逸出尘,广袖斜倚,风姿卓绝,尤其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更似将漫天星月都揉碎了放进去般,美到不可方物。

但他的人却是醉着的,一只手懒懒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醉醺醺地提着笔,在雪白的纸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一句句诗赋,写完一张便飘出去一张,地上已悠悠然落满了纸片。

纸片上的字同人一般俊逸,却也同人一般,都是冷冽的,就像走在空谷之中,孑然独行,天地飞雪渺渺,不见前路。

这是上山以来,闻人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夷山君。

自从参加完“花神节”,回到这庭院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点上檀香烛,一边饮酒,一边开始提笔写着各种诗赋。

她在旁边替他研墨,眼尖地瞥见那些诗赋,无不带着悲凉之意,字字皆伤。

不知怎么,她的一颗心,也跟着莫名难受起来。

终于,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又要拿起酒壶时,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按住,鬼使神差道:“大王,你不能再喝了,身子会受不了的。”

那身白衣一怔,扭过头来,仿佛才记起屋中还有个人,他微微勾起唇角,带出几丝清狂匪气,瞬间又变回了闻人隽熟悉的那个“东夷山君”。

“你难道不该劝我多喝点,等我醉到不省人事时,你才好逃吗?”

被那双过份好看的眼睛这么盯着,闻人隽心头不由一颤,无怪乎自古以来,都道美色惑人,祸水倾城,稍不留神就灭了一国,真是太有道理了。

镇定镇定,她可不能着了道,强自按下心神,她依旧抱着那酒壶不放,干干一笑:“大王,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蠢了,若是这样就能逃掉,那你也不配做这‘东夷山君’,统领十八座匪寨,受尽青州百姓爱戴了……”

这几顶高帽子戴的,听得那身白衣都打了个酒嗝,露出好笑的表情。

他招招手,示意闻人隽凑近,气息喷薄间,往她脸上猝不及防地一掐:“小猴子,我发现啊,你不是蠢,你是怂,怂得马屁都拍得这么恶心,你就不怕我把酒吐你一身吗?”

闻人隽脸一下烫得不行,赶紧挣脱出来,忙不迭道:“真没,真没,我对老大的景仰都是发自内心的!”

其实吧,她倒也没说错,即便把东夷山君灌醉了,她也逃不出去,一来她不知道这庭院的机关所在,二来就算离开了这庭院,也闯不过外头的大匪寨,更别说上山下山时她都被蒙住了眼,根本不清楚其间的路线,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

不过嘛,东夷山君也没笑错,她的大实话里的确还掺杂了一些小心思,顺嘴拍了点小马屁,毕竟她整条小命都被捏在人家手里,大丈夫还能屈能伸呢,她拍点马屁算什么?

想到这,闻人隽的目光更真诚了:“老大,你真的别再喝了,夜深露重,饮酒伤身啊。”

那身白衣打量了她几眼,忽地一笑,不再索酒,只继续埋头,笔墨挥洒间,这一回,却只写了两个字——

“阿狐”。

闻人隽凑过去,好奇地轻念出声,不明所以,那身白衣已在旁边又写了两个字——

“骆衡”。

像是看出闻人隽眼中的疑问,白衣书生偏头一笑:“左右长夜漫漫,不如给你讲个故事吧?”

被他这么一看,闻人隽一颗心又扑腾不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大王可千万别再对她这么笑了,她真要把持不住了。

夜风飒飒,月光洒进窗棂,檀香烛冷烟缭绕。

说是故事,其实有些像茶楼里的话本戏折子,开头平平无奇,但因为那把清冽好听的嗓音,闻人隽还是很快沉浸了进去。

说是多年前,有个叫骆衡的寒门书生,父母早逝,独自上盛都赶考,只带了一只从小养到大的小猴子。

他在客栈住下后,温书之余,一日得空,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在皇城中逛了一圈。

其中他最感兴趣的地方,是那座闻名遐迩的竹岫书院,它伴着皇宫而建,门庭雅致大气,出入皆为权贵子弟,个个腰间系着宫学玉牌,昂首挺胸,气质非凡,寻常人望上一眼都觉贵不可言。

那骆衡是个读书人,眼见心中圣地,到底心痒难耐,便避开守卫,背上小猴子,悄悄绕到了竹岫书院的后方,凑到那僻静的围墙之外,想听一听里面的琅琅书声。

当时是黄昏时分,金色的夕阳洒遍院墙内外,风中还飘来花香,一派诗情画意之景。

那骆衡心中激动,背着书篓,还不待上前侧耳倾听时,院墙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他抬头看去,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从墙上跳了下来。

他尚不及反应时,他书篓里的小猴子已经钻了出来,两只毛茸茸的手臂一把接住那团小东西,咧嘴发出笑声。

骆衡这才看清,原来从天而降的,竟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他正自惊奇时,院墙上又传来一阵动静,他再次抬头望去,乖乖,这下可更吃惊了,那冒出个脑袋的,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不过可比小狐狸大多了,因为,那是一个人——

一个长发飞扬,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白衣少女。

她甫一瞧见骆衡,也是怔了怔,仿佛没有想到,这偏僻院墙外竟还站了个人,许是被撞见“逃课”,她有些慌乱,两手一下没撑住,眼看着就要从墙头上坠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骆衡一个上前,伸出双臂,温香软玉便抱满了怀。

那一刹,他觉得天地都静了下来般,草木皆休,只剩下他纷乱不止的心跳。

他看着怀里的少女,那双剪水般的杏眸瞪大望着他,映出了他略显无措的样子,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个不真切的梦中。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小猴子伸出手,稳稳一接,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小白狐。

他伸出手,稳稳一接,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姑娘。

纯洁,美好,仙子一样的姑娘。

那姑娘反应过来后,从他怀中挣脱下来,也不见多羞赧,只是对着他微红的脸,捂嘴扑哧一笑:“怎么,你被我压傻了吗?”

她从小猴子手中抱回自己的雪狐,浅笑吟吟地望着他,声音脆生生的,像山间清泉,毫不扭捏:“谢谢你和你的小猴子仗义出手,救了我们一人一狐,不如我请你去吃神仙果怎样?”

说着,她竟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带他奔入四野风中,裙角飞扬间,笑声飞上长空浮云,在夕阳中一派脉脉动人。

后来过去很多年,骆衡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天的风,那天的云,那天的流金夕阳,以及她发梢传来的无尽芬香。

他生平从未见过那样明朗大胆的姑娘,第一次相见,就带他去了她的“秘密桃源”。

是的,所谓的“神仙果”,其实就长在书院的后山上,那是一种清润甘甜的雪白野果,藏在一片人烟罕至的地方,平日幽静无比,那里有清澈溪水,有茂密古树,拨开草丛,仰首便能得见天光,就如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般。

骆衡很惊讶,她竟会与他分享这方小天地,那抱着白狐的美丽少女却俏皮一笑:“我瞧你合眼缘,想带就带来了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抬起纤纤玉手,替他摘了只野果,笑吟吟地递给他,“非要深究的话,大概是因为……你生得俊俏吧,我看着欢喜。”

骆衡才将野果擦干净,放进嘴中,闻声差点咳出来,那少女却笑得眉眼更弯了:“我们书院天地玄黄各个班都翻遍,只怕也找不出你这么好看的‘小美人’了,我怎么不能带你来了?美人配美景,再合适不过,你说呢?”

这声“小美人”终于让骆衡成功喷了出来,他一阵手忙脚乱后,才微微红着脸,对眼前的少女道:“我是男人,不是美人,你才是美人。”

斜阳西沉,风掠四野,山林间温柔如许。

那少女瞪大眼,瞅了他半晌后,忽地上前一步,把他下巴一挑:“美人儿,我们非得这样不要脸地一直互夸吗?”

两人一阵大眼瞪小眼,不知对视了多久,终于绷不住,齐齐大笑。

那天的回忆深埋在骆衡心底,永远都带着泛黄的柔和光泽,风里是初春的草木清香。

离别时,他告诉了少女自己的名字,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少女腰间的宫学玉牌,显然也是盼她同样告知,但那身俏丽白衣却解下玉牌,飞速地在他眼前一晃,笑得像只小狐狸般:

“想知道我名字吗?偏不告诉你,你猜啊?”

她偏头长睫扑闪,兴致满满:“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你猜到我的姓氏,我就告诉你我的全名,再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如何?”

这“游戏”骆衡自然不会拒绝,他回去后便开始思量打听,做起功课来。

少女出身宫学,家中必定非富即贵,她明朗大胆,还敢翻墙逃课,也不怕被逐出书院,又说能轻易帮他实现什么愿望,那就一定不仅仅是“富”了,而是“贵”,还不是一般的“贵”,他猜她定是哪家的官宦小姐,父兄品阶只会高,不会低。

有了这样的方向,打听起来就明确多了,第二天一早,骆衡便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专往城中各大热闹的茶楼酒肆里钻,同店小二套近乎,打听城中达官贵族的情况。

到了黄昏时分,他心中已有了一定计量,又悄悄绕到了书院后方,等在了同样的地方,果然,没过多久,两道大小白影又从墙上冒了出来……

他们依旧去了那“秘密桃源”,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告诉她自己的答案,可却低估了“狐狸少女”的狡黠,她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晃了晃:“一次,一天只能猜一次哦!”

“这……”骆衡语塞了半天,才孤注一掷般,挑了个自认为最接近的:“姓杨,杨铁山将军的女儿,对不对?”

那身俏丽白衣眨了眨眼,看着骆衡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捧腹大笑起来:“我看起来就这么粗鲁吗?”

“不不不,只是……”骆衡自知猜错,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很率真,很大胆,和其他闺中小姐不一样,我才以为你是将门之女。”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会装啊。”白衣少女勾勾手指,示意骆衡凑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在书院里面也同你说的那些小姐一样,甚至比她们还要循规蹈矩,不苟言笑,但在这就不同了,这是我自己的地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顾及那么多双讨厌的眼睛,不用被人管着看着,在这里,就只有我跟我的小狐狸,无拘无束的,实在太自在了。”

“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你,你可不许说出去了,听见没?”

少女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目光狡黠灵动,还伸出纤秀的尾指,像是要和人拉勾勾,看得骆衡呼吸一窒,心跳不止,半晌,才勾住那根白皙的小手指:“一定,君子一诺,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就这样,两个少年少女开始悄悄见面相聚,在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中,摘果捉鱼,幕天席地,在树下笛声相和,互论诗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骆衡每天猜一次少女的姓氏,却始终没能猜对,他便一直当她是“狐狸姑娘”,叫她“阿狐”。

阿狐有时玩累了,会靠在骆衡肩头,打着呵欠:“我乏了,想睡一会儿了,骆衡,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起初骆衡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目光不经意一瞥,看到溪边玩耍的小白狐与小猴子,他灵光一闪道:“你看,咱们这里有狐狸,有猴子,还有匹‘骆驼’,各种走兽都聚齐了,我便给你讲个《山海经》的故事如何?”

檀香烛轻烟缭绕,屋里帘幔飞扬,月光倾洒一地,闻人隽听到这,心头忽地一动,耳边回响起什么——

“我从前也给人讲过《山海经》,可比你讲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记性不错,却哪里算什么有趣故事?讲给姑娘听的,当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时怕她听不懂,还画了图,一幅一幅地与她解说,早春的风还很凉,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头上,我竟一时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还是她更美些……”

早在东夷山君开始讲述的时候,闻人隽就已隐隐猜到什么,此刻更是笃定万分,她不由抿了抿唇:“大王,骆衡一定给阿狐说了很多天的《山海经》吧,阿狐喜欢听吗?”

白衣书生扭过头,目光沉静:“很喜欢。”

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笑意却是冷的,冷彻入骨:“喜欢到他们日久生情,在山间许下终身,相互约定,待春闱过后,骆衡拔下头筹,就来迎娶阿狐,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闻人隽听到兴起处,身子都不由凑近了些:“那后来呢?骆衡有考上状元吗?”

白衣书生微眯了眸,似乎发出轻缈一笑,久久的,才伸手去拨那烛火,“没有后来了。”

闻人隽一怔:“什么?”

白衣书生回首望她,目光冷冷,无波无澜,一字一句:“因为,游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