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皇城贵女

青州,东夷山。

岩洞里,石壁潮湿,暗河流淌。

少女们蜷缩在不见天日的牢房中,相互依偎,瑟瑟发抖着,烟青色的裙角如一株株摇曳的幽莲,不时发出压抑的嘤嘤哭泣。

牢门前看守的两个人一胖一瘦,对这些泣声充耳不闻,瘦的那个只是掏了掏耳朵,转着滴溜溜的眼睛,望着一牢少女啧啧感叹:

“不愧是盛都来的女公子,宫学里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瞧这个个细皮嫩肉,如花似玉的,跟山下镇子里的娘们根本不能比,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什么知什么理?”

对面的胖子掀了掀眼皮,面无表情:“知书达理。”

瘦子一拍手:“对对对,就是知书达理,一眼望过去个个气质都不凡。”

胖子继续面无表情:“老大都教咱们念了那么多书,你怎么肚子里还是一点墨都没有?”

瘦子不乐意了,啧了声:“就你能耐!”

暗牢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声来:“你,你们快放了本小姐!”

那是个眉目带些英气的俏丽姑娘,身量略高大,在弱不禁风的一群贵女中显得格外突出。

“我爹是兵部尚书孙汝宁,你们最好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会把你们这帮匪徒通通抓起来!”

她挑起两根长眉,瞪着微红的眼,很凶的一副模样,却把门口的瘦子逗笑了:“哟,兵部尚书呀,听起来好威武呀……喂,胖鹤,去年老大抓的那只黑鬼,是个什么官来着?”

对面的胖子依旧面色淡淡,这回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了:“将军,泸西的大将军。”

牢里开口的少女神色一凛,瘦子却看也不看她,继续和胖子嬉笑闲扯:“那你还记得他的下场是什么吗?”

胖子有些不耐烦了,言简意赅道:“记得,老大给了他次机会,挑了武器一对一,结果不到十招,就被老大一斧头劈成了两半,血淋淋地挂在……”

“别说了,别说了!”先前开口的少女尖叫起来,眼神像见到毒蛇一般:“你们这群魔鬼,你们不得好死,我不会怕你们的……”

牢房里有人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恐:“梦吟,梦吟,别再说了,且忍忍吧……”

那孙家梦吟平日在宫学中横惯了,这次开口便被治住,想出头都不能,只得又愤又惧地抱住身子,好一阵儿才消停下去。

一牢的贵女们齐齐松了口气,门口的瘦子摇摇头,一声嗤笑。

却在这时,人群里又冒出一个脑袋,怯生生的,似是鼓足了勇气:

“两位大哥好,我,我爹是平江首富,汇通银号的赵氏家主,可以,可以给你们很多钱,求求你们放了我们书院的人……”

那颤巍巍说话的少女,同之前孙梦吟凶悍的架势截然相反,一张脸苍白如纸,纤瘦而楚楚可怜,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她旁边的孙梦吟愤然抬头:“赵清禾,你什么意思,谁让你求他们了,你有点出息行不行,把我们宫学的脸都丢尽了。”

那语音结巴的少女不理会她,也不顾牢里其他人投来的惊讶目光,只继续哀求着:“真的,两位大哥,我,我不骗你们,只要把我们都放了,多少,多少钱都可以……”

门口的瘦子笑了笑:“平江首富么,有点意思。”

他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放心,钱我们当然是要的,至于人嘛,得看我们老大如何决定了,放不放,怎么放,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对吧,胖鹤?”

对面的胖子懒懒一哼:“嗯。”

一牢贵女呼吸一窒,刚才还怀有几丝希冀的目光瞬间湮灭,有人忍不住捂脸埋下头,咬唇又哭了出来。

这一刻,这群皇城来的“天之娇女”终于绝望意识到,山高皇帝远,在这座远离盛都的边陲孤山,同这帮匪徒讲任何道理都是没有用的,他们口中的“老大”就是操控一切的命运之主,再滔天的权势,再惊人的财力,在他面前也同一只蝼蚁一样可笑。

而接下来瘦子说的一番话,更是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别哭哭啼啼的了,待会我们老大要来,在你们中间挑个陪他喝酒的,你们的运气来了。”

话一出,满牢少女尽皆变色,如果说之前她们还在极力忍耐着,保持世家贵族的淑女风范,那么此刻那些惶恐不安再也压抑不住,如洪水般渲泄而出,牢中瞬间一片恸哭混乱。

瘦子未料到反应这么大,没好气地拍拍牢门:“安静点!你们懂个屁,你们还配不上我们老大呢,他是世上最英武俊朗的好儿郎,顶天立地的真男人,你们也不在青州这块地儿打听打听,谁家姑娘不把他当神一样供起,能陪他喝酒,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哭哭哭哭个屁啊!”

瘦子的怒吼没能平息一室动乱,反而令少女们的哭声越来越大,对面的胖子皱眉捂住耳朵,有些哀怨地瞅了他一眼。

一片混乱中,角落里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拉住了一抹烟青色的裙角。

“四姐,你别怕,待会你就躲在我身后,我不让那山大王瞧见你……”

凑近的窃声让角落里那道纤秀背影一颤,少女回过头来,一张堪称美艳绝伦的雪白脸庞,正是奉国公家的嫡女,闻人姝。

拉她的也不是别人,而是她同父异母的五妹,素来未放在眼中的庶出女儿,闻人隽,她有些意外,泛红的双眼愣愣地与之对视。

闻人隽于是又凑近了些,掏出素净的手巾为她抹眼泪,将刚才那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紧紧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四姐听清楚了吗?”

闻人姝眨了眨眼,一时忘了作出反应,只是一张脸更显纤柔惹人怜。

她平日自恃身份,并不与这“五妹”如何亲近,即便是一同上宫学,也要分乘两辆马车,以示身份尊卑区别,并且,她深知这个“五妹”的性子,爱书成痴,平日都默不作声,行事内敛,甚至有些书呆子气,她委实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挺身相护。

“好……多,多谢五妹。”

到底回过神来,闻人姝不欲再想太多,非常时刻,她也顾不上嫡庶有别,先承了情保身再说。

才往闻人隽小小的身后藏好,便有脚步声自牢门外由远至近传来,所有人心头一紧——

是那位占山为王,名震青州,十八座匪寨奉之为首,所谓的“东夷山君”来了。

“都抬起头来。”

岩洞里暗河流淌,压迫人心的气势在牢房里弥漫着,少女们浑身颤抖着,脑袋几乎要埋到衣服里面去了,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说,都抬起头来。”

直逼人心的气势愈发浓烈,声音不凶,也谈不上多温和,却意外地低沉动听。

瘦子急了,上前挥手:“抬头抬头,都什么毛病,再不抬头老子就上来硬掰了!”

少女们个个如临大敌,生怕瘦子的手碰到自己,惊慌不已地抬起头来,却吓得呜咽一声,险些哭了出来。

面前那道身影挺拔而立,高大如松,乱糟糟的胡子把整张脸都遮住了,根本辨不清模样,只露出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闻人隽也在抬头的一瞬间被煞到,脑中登地冒出一个词:虎虎生威。

简直,简直不像个人,像头山中呼啸的……猛虎。

她身后的闻人姝显然也被吓到,身子剧颤地就要低下头去,却被那道低沉的嗓音叫住,大手一指。

“你,出来。”

闻人姝瞬间煞白了脸,所有女公子也同时望向她,一旁的瘦子已经开始惊艳啧啧:“老大眼光就是好,这个是里头最漂亮的,先前都没注意到,搁角落里藏得够严实……”

闻人姝尚面无人色时,那只大手已伸过来拉她,不容拒绝的威仪。

“你,陪我喝酒。”

闻人姝一个激灵,陡然发出一声尖叫,拼命挣扎着:“我不会喝酒,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她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却被拖得几个踉跄,满牢的贵女都慌了,恐惧一触即发,哭声夹杂着求情声,那孙梦吟与闻人姝向来交好,此刻更是急得死死拉住她:“姝儿,姝儿……”

就在一片混乱中,一个嫩生生的声音突兀响起,挡在了闻人姝身前。

“我,我会喝酒!”

那忽然冒出来的小小身影正是闻人隽,她语调有些发颤:“大王,我会喝酒!”

瘦子一瞪眼:“叫山君!”

闻人隽立刻改口:“山君大王!”

瘦子眼瞪得更大了:“诶我说你……”

那东夷山君却挥手阻了他,眼睛往闻人姝与闻人隽腰间瞥了过去,那里系着一个精致的玉牌,刻了“竹岫书院”与各自的名姓,代表每位宫学弟子的身份,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是姐妹。”

大手松开了闻人姝,转而拉住了闻人隽,“也好,还算人如其名。”

清隽文秀,眉目纤纤,堪堪能入眼。

闻人隽像根弱柳似地被卷走了,身后的闻人姝瘫软下去,劫后余生地喘着气,被孙梦吟紧紧搂住,旁边的赵清禾却脸色惨白地叫了声:“阿隽!”

闻人隽在那东夷山君身边,背影抖了抖,没有回头。

屋里暖烟缭绕,简单干净,壁上挂了弯弓与长刀,独居多年的模样,与闻人隽想象的“虎穴”大不相同。

但她还是发自心底的胆寒,尤其是她在为东夷山君斟酒时,那只大手按住她的一瞬间,她一个哆嗦,差点把手中酒壶扔了出去。

“你哪里会喝酒,骗人都不会。”

那东夷山君微眯了眼,盯紧闻人隽腰间的宫学玉牌,似是心情极不佳,闷了一口酒后,挥手不耐:“滚滚滚,不要你倒了。”

闻人隽如蒙大赦,正要退到一边,那东夷山君却攫住她的眼眸。

“给我唱个曲儿来听听吧。”

冷汗自背后流下,闻人隽从没觉得时光这么难捱过,她被屋里的暖烟熏得有些呼吸不过来,脸颊微红,那细如蚊呐的唱声连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果然,才硬着头皮哼了几句,那东夷山君便烦躁地将酒杯一顿。

“唱的是个什么鬼,丧乐都比你好听!”

闻人隽脚一软,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大王我还是给你倒酒吧。”

东夷山君嫌恶地瞪了她一眼,挥挥手:“唱歌不会,跳舞总会吧,宫学就没给你们上过礼仪课吗?”

闻人隽脑中一闪,回忆起来,生怕再惹猛虎不悦,“有有有,跳舞我会,我会跳……”

她绞尽脑汁开始想祭天的时候,台上那大祭司是怎么跳来着,边想边在东夷山君如炬的目光下,僵硬地摆出架势。

心一横,牙一咬,死就死吧。

“嚯——”

随着一声大吼,那道纤秀身影拍腿跳了起来,嘴里还念着不成调的符咒,整个人像在跳大神一般,柔软的腰肢怪异地扭动着,无一丝风情不说,还带着违和至极的滑稽感。

屋里暖烟弥漫愈甚,东夷山君的脸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一拍案几:“够了!”

“就这点道行也敢替人出头。”他起身,像是要去抓闻人隽,“原想指望你给我解点闷儿,结果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什么?”

闻人隽吓得一个激灵,拔腿就跑,跟东夷山君在屋里绕起圈来:“大王恕罪,大王恕罪,我再想想,我还会,还会……我还会讲故事!”

“少再蒙我了,讲给自己听吧!”东夷山君酒劲上头,不欲再忍,眼见伸手就要扣住那个小小肩头时,忽听到少女一声尖叫。

“真的,我会讲,会讲《山海经》!”

她说着抱紧身子,闭上眼,也不等东夷山君如何反应,一口气径直不停歇地背了起来:“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两黄兽守之。有水曰寒署之水。水西有湿山,水东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国山。有国名曰淑士,颛顼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

讲着讲着,屋里忽然没了声响,闻人隽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竟看见东夷山君低着头,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她心一颤,那道英武身影已经低沉开口。

“背得不错,这是《大荒西经》那一卷,讲讲《海内东经》吧。”

说完转身竟坐回案几前,又为自己斟了杯酒,见闻人隽还傻愣着,不由催道:“讲啊。”

闻人隽如梦初醒,心跳如雷间,既惊讶东夷山君对《山海经》的熟识程度,又庆幸自己“逃脱一劫”。

她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小心坐下,平复翻涌的情绪后,开始忆起《海内东经》那一卷。

“海内东北陬以南者。钜燕在东北陬。国在流沙中者埻端、玺,在昆仑虚东南。一曰海内之郡,不为郡县,在流沙中。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支之国。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苍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仑虚东南。昆仑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雷泽中有雷神,龙首而人头,鼓其腹……”

烛火摇曳,絮絮软语中,东夷山君撑着脑袋,安静地饮着酒,似乎听得很认真。

不知是烛火映照着他的眉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闻人隽竟觉得,那双眼睛出奇得漂亮,似揉碎了漫天星光进去,连眼神都温柔许多,减去一身煞气。

而那轻敲着酒壶的手,近距离端详才发现,竟也修长白净,不似那把大胡子那样粗犷,说到胡子,竟真有人能将胡子留得那般乱糟糟,将整张脸都遮住了,活像头山中猛虎……

闻人隽胡思乱想着,嘴中讲述未停,不知不觉便至深夜,那只大手终于一挥,让她停了下来。

东夷山君长睫微颤,像是有些醉意了,漆黑的眸中浮起几分浅笑。

“我从前也给人讲过《山海经》,可比你讲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记性不错,却哪里算什么有趣故事?”

闻人隽讪讪一笑,识时务地为东夷山君倒上一杯酒,那只修长的手接过饮尽后,目光盯着烛火,渐渐迷离起来。

“讲给姑娘听的,当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时怕她听不懂,还画了图,一幅一幅地与她解说,早春的风还很凉,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头上,我竟一时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还是她更美些……”

低沉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动听,东夷山君大概是醉得厉害了,迷糊地忆起前尘往事,闻人隽觉得那语气莫名哀伤,又肉麻得不符合他的气质,当下也不敢再多听,只埋头倒酒,卖力地一杯接一杯,祈盼这只猛虎更醉一些,最好醉得不省人事,再不能咆哮吓她。

却倒着倒着,一只手忽然盖住了酒杯,闻人隽抬头,正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

“夜深了,睡吧。”

随着这一声落下,烛火熄灭,闻人隽被揽腰卷起,抛到了床上,一系列动作快如一阵风,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时,人已落到了一个温热的怀中。

大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肢,粗重的呼吸喷在她脖颈间,乱糟糟的胡子扎得她生疼,雄浑的男子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着,闻人隽几乎吓得魂不附体,忍不住就要尖叫。

“不,不要,大王求求你……”

东夷山君皱眉在她腰间拧了把,“别动,赶紧睡,别吵我。”

末了,粗声粗气地说了句:“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烧火棍似的,谁瞧得上你?”

说完伸手又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大手按住那腰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不再有任何动作,似乎只是抱了个软一些的枕头。

闻人隽僵了片刻,心思正要回转过来时,那只大手却忽又在她腰间摩挲起来,她正要尖叫,大手已经一把扯下她腰间那块宫学玉牌,扬臂嫌恶地丢到了桌上。

“破玩意儿,硌得人疼。”

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怨气,闻人隽的尖叫生生卡在喉咙里,被这么一弄,她怎么敢再睡,好不容易等到身后人呼吸渐渐平缓时,她才开始小心挣扎起来,借着黑暗的掩护做着各种细微动作,只盼远离猛虎,却是脖颈后忽然被胡子一扎,传来低沉的一声——

“再瞎动把你扔出去喂狼。”

她立时僵住,冷汗涔涔。

古人云,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喂狼和与虎共眠中,闻人隽果断选择了后者。

闭上眼睛,阿弥托福,阿弥陀佛,不管怎么样,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

连声自我安慰着,闻人隽努力将注意力转移,不再想着那搁在腰间的手,扎在脖颈间的胡子,以及抵着后背的精壮胸膛,她缓缓呼吸着,将脑袋一点点放空,想象自己置身于虚无旷野中,闭眸在心中默念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夜还那样长,天,却终究是会亮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