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 王献之向王家仆人询问这几个月京城里发生的事情。
得知褚裒与会稽王撕逼了, 王献之感到惊讶。
王家仆人告诉王献之:“会稽王让人在闹市当中搭了台子, 演了一出戏。戏里的主角为‘褚某’, 虽未指名, 但是诸位皆已猜到主角为褚公。原来褚公长期失踪, 原因乃遭人掳走!”
王献之点头, 继续听仆人说下去。
原来,殷浩天天写信问会稽王要赎金,会稽王自己不想出这笔钱, 只好找褚裒要这笔钱。奈何褚裒态度冷淡, 一金都不愿意给会稽王。引财生恨, 会稽王与褚裒的矛盾日渐加深。于是乎,刘惔给会稽王出了个主意,让会稽王请人在闹市当中唱一出戏。将褚裒被掳走一事, 传播出去,让建康城里所有人都知道褚裒欠会稽王一大笔赎金!
此事传播开来, 褚裒得知后,直接问太后要了一笔钱还给会稽王,堵上会稽王的嘴。这几日, 褚裒在朝堂上处处针对会稽王, 多次找出会稽王的纰漏, 弹劾会稽王。
很快,到了褚家巷子。
王献之从车上下来,望了眼褚家大门。这是王献之第一次来褚家, 褚裒有不少儿子。自从谢尚升为骠骑将军之后,褚太后有意让自己的兄弟接替谢尚之前的西中郎将,镇守历阳。这件事被王彪之与武陵王拦住了。在谢尚的调解之下,由会稽王府的从事中郎,谢安之弟,谢万来担任西中郎将。
如今朝堂上,主要是褚裒与会稽王在互斗,谢尚偶尔出面。王彪之与顾和等人,只关注前方战况。其他世家出身的官员,每天上朝看褚裒与会稽王撕逼。
“卫将军请!”见王献之盯着褚家大门看了许久,未有动作,褚家仆人弯腰请王献之进府。
王献之眨了眨眼睛,抬脚往前走。
褚家的宅子不大,走了一段路,便来到正堂。
“卫将军请!”褚家仆人弯腰,示意王献之进屋。
王献之走进屋里,看到褚裒正在看兵书,他作揖行礼:“褚公。”
褚裒抬眼,眼神淡淡地望向王献之,也不起身迎王献之,他用漫不经心地语气回应王献之:“卫将军请坐。”
王献之脱鞋入席坐下,开门见山地言道:“不知褚公寻献之有何贵干?献之劳累一日,需归家歇息。”
对于王献之的直接,褚裒面上风平浪静,不显情绪。他语气平缓,不轻不重,徐徐言道:“卫将军未得旨意,私自率兵出征。如今未得旨意,又回到京城。看来是未将太后与陛下放在眼中!”
面对褚裒的指责,王献之从容自若地回应道:“献之行事,一向无愧于心。献之已经入宫,向陛下阐述前方战况,与进一步打算。足下若是有疑惑,不妨进宫询问陛下。献之今日劳累,不便久留,失礼了。”
说完,王献之起身,穿鞋离开。
褚裒叫道:“卫将军留步!”
王献之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褚裒,语气平静地问道:“若是褚公寻献之来贵府,乃问责之意,献之无心应付。”
言罢,王献之继续往外走。
褚裒起身叫住王献之:“卫将军如此匆忙离去,莫非心中有愧!不敢面对褚谋!”
听到这话,王献之脚步一顿,转头面色疑惑地问道:“不知褚公此言何意?”
褚裒起身,走到席边,眼神幽深莫测地望着王献之,他沉声开口言道:“卫将军自然清楚!”
王献之蹙着小眉:“莫名其妙。”
话落,王献之大步离开。
褚裒连忙穿上木履,追出去:“卫将军!”
王献之懒得理会褚裒,他加快脚步,越走越快。
褚裒追上王献之,拦住王献之的去路,面色冷漠地盯着王献之,开口言道:“卫将军乃麒麟之才,不知心向何方?”
王献之面色惊讶地望着褚裒:“足下如今才知晓献之乃麒麟之才?”
褚裒哑然无语,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小人如此厚颜?
缓了缓,褚裒出声言道:“王七郎设计褚谋一事,褚某不与你计较。褚某只有一问,王七郎心向何方?”
自从回到京城后,这阵子褚裒一直在思考。他觉得京城这两年的发展方向很不对劲。褚裒从两年前开始捋起,将京城里这两年发生的事情都捋了一遍。最后,褚裒的目光锁定在王献之身上!自从王献之出仕后,朝廷的风向就发生了变化!变得诡异起来!
从前,武陵王与会稽王统一战线。武陵王在政策上,一向支持会稽王。可自从王献之出仕后,武陵王与会稽王二人发生了矛盾,这两兄弟变成了政敌!
还有,会稽王世子这个草包,竟然在短短两年内,一步步,爬到了如今的地位!背后肯定另有高人指点!
桓温、谢尚、郗超,当时石虎病危,这三人竟然私下率兵前往边境,将晋国遗民接过江!如此大事,究竟是谁在背后策划?
褚裒将所有事情捋清楚后,发现这些发生变化的人,他们的共同点都与一个人有关!而这个人,就是王献之!
褚裒曾经怀疑过王彪之,或许是王彪之借王献之之手在背后策划一切!但是经过一番思索,褚裒否定了这个猜测。若是王彪之城府如此,早已权倾朝野。岂会只当一个尚书?
所以,这幕后之人必定是王献之!
如此稚子,竟然有这般城府,真是令人心惊畏惧!
想到最后,褚裒不禁怀疑,当初他被阿三掳走,或许与王献之有关!先是他被掳走,接着轮到会稽王被贼人掳走,如此流氓粗暴的手法,像是出自一人之手!这会不会是王献之的算计?
清澈如水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褚裒,王献之缓缓开口言道:“褚公莫不是得了癫病?这是在胡言什么?”
褚裒僵着脸,眼神不悦地瞪着王献之。他沉声说道:“事到如今,王七郎何必与褚谋演戏?”
王献之摇头,叹息道:“听我师父言,上了年纪的人,脑子不灵活,容易患脑疾。没想到褚公如此之人,竟然也会得脑疾。真是可惜,可惜矣!”
说话间,王献之面上露出了惋惜的神色。
褚裒瞪着王献之,不快地言道:“王七郎何必继续与褚裒演戏?褚裒早已发现真相!你若愿意诚心交谈,褚某或许会相助一二。”
王献之摇头,无奈地对阿陌说道:“归家后,速修书请师父来建康,让师父为褚公好好看诊!一定要尽心医治好褚公!”
被王献之当成疯子一样看待,褚裒的脸色不太好,他沉着脸说道:“王七郎能对诸位诚心相待,为何不能对褚某诚心相待?”
王献之叹气道:“褚公还是好好进屋歇着吧!”
说完,王献之绕过褚裒身旁,转身离开。
这一回,褚裒没有拦着王献之。
等王献之离开后,褚裒吩咐仆人:“即刻留意王七郎的所有动静!我要知道他见了什么人,与人谈论何事!”
“遵命!”
王献之前脚踏出褚家大门,后脚一仆人走上前来迎王献之:“我家殿下请卫将军登门!”
见这仆人眼生,并非是武陵王府的人,王献之猜到可能是会稽王府派来的人,他直接拒绝道:“今日乏了,择日有空再登门寻殿下。”
“卫将军……”会稽王府的仆人面色哀求地望着王献之。
王献之转身上车,没有理会会稽王府的仆人。
牛车行到半路,被人拦了下来。
“卫将军!我家郎主求见!”
王献之打着哈欠,看向阿陌。
阿陌掀开帘子问外面的人:“你家郎主何人?”
“我家郎主乃菜司徒。”
蔡谟?
王献之沉思。
蔡谟拜司徒而三年不就职。殷浩离开京城后,此人才上朝。但是在早朝上,蔡谟并不开口表态,发表言论。此人太低调了,以至于王献之一直没有认真注意过对方。直到蔡谟不动声色的替会稽王将朝政大权夺回来,并且将琅琊王、东海王赶回封地,王献之才知道此人不简单!
如今蔡谟寻他,莫非是猜到了什么?
王献之闭上了眼睛,低声告诉阿陌:“我乏了。”
阿陌了然,直接告诉车外的仆人:“我家郎君乏了!要归家歇息!择日再登门寻菜司徒!”
蔡家的仆人,也没有露出失落或者恼怒的神色,从容地点头,弯腰说道:“打扰了!”
牛车继续行驶。见王献之低眉沉思,眼神变幻莫测,阿陌也不出声打扰。
回到王家,王献之跑去宗祠寻王彪之。
王彪之正好在宗祠,见王献之主动寻他,立马将王献之带到密室里,开口问道:“七郎匆忙寻我,是否发生大事?”
王献之摇头,他出声问道:“不知叔父可了解菜司徒?”
王彪之没想到王献之会突然问起此人,他思量片刻,缓缓言道:“蔡公过浮船,脱带把瓠系于腰间。七郎可知此为何意?”
王献之不解,目光认真地望向王彪之。
王彪之告诉王献之:“说来,蔡道明此人与七郎不谋而同。一直以来,他都不支持北伐。每每谈及北伐,他都持反对态度。蔡道明以为战事只会消耗国力。在晋国未富强之前,不能轻易出兵伐赵。过去,诸位公卿并未将蔡道明的话放在心上。人人都说蔡道明过于小心,优柔寡断,难以成事。蔡道明此人虽然在朝为官,诸多事情却不插手。只有钦点其时,才开口表态,发表己见。”
王献之沉思,如此说来蔡谟是个明睿之人!
见王献之沉思不语,王彪之问道:“七郎有何打算?”
王献之开口说道:“今日归来时,蔡家仆人在半道拦车,菜司徒请我入府做客。叔父,菜司徒必定已经猜到这一切是我在背后谋划。还有,今日褚裒请我上门做客,几番试探我。他也有此怀疑。”
王彪之不解地问道:“让这二人知晓又如何?”
王献之如此优秀,做了这么多件大事!随便说出一件事,都会让天下人钦佩不已。立碑立传,载入史册!王彪之巴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琅琊王氏有这么优秀的晚辈!奈何王献之一向低调,只甘愿在背后默默付出!
王献之摇头:“若是让诸位知晓王七郎的城府深沉如海,诸位便开始防备我了。”
王彪之点头,觉得王献之的考虑很周到。一个六七岁的稚子,众人并不会放在眼中。但若是让众人知晓,这是一个心机深沉,能运筹帷幄的孩子,众人必定会感到害怕!接着,会产生畏惧之心!从此,开始防备王献之……
王彪之问道:“这二人,你打算如何应对?蔡道明儒雅温润,性子温和,此人容易拉拢。褚季野皮里春秋,言行不一,只怕不好拉拢。更何况,褚季野已经怀疑你所为,不知接下来,他是否会做出对你不利之事。”
褚裒这个人,旁人不宜看穿其心思,无法料到褚裒会做出什么事。
王献之垂眸思索,半晌,他轻声言道:“菜司徒必定会等我登门寻他。我相信他是以大局为重之人。我先解决褚公。”
“如何解决?”王彪之好奇,不知道王献之会用什么办法应对褚裒。
王献之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他打着哈欠说道:“一日一夕未休息,我先去歇息。”
见王献之眼皮在打架,王彪之摆手言道:“去吧!”
王献之回到院子,沐浴时,忽然对阿陌说道:“另派十名死士看守那些人,将阿三叫来。”
“此时?”阿陌正在帮王献之洗头。
“嗯。”王献之点头,面色认真。
阿陌只好擦了擦手,转身跑出去办事。
夜,静悄悄的。
不知为何,褚裒却睡不着。
半夜,褚裒开口叫道:“阿奈。”
等了少顷,不见仆人回应。褚裒再次叫道:“阿奈!”
还是没人回应。
褚裒心里不安,他翻身下榻,大声叫道:“阿奈!”
正准备摸黑往前走,倏地,撞到了什么东西。褚裒僵住了。刚才他的手,好像摸到了另一只手!
“阿奈,你在做什么!”褚裒恼怒地呵斥。
“三万金。”
冷冰冰的声音,传入褚裒的耳朵里,褚裒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双腿下意识发软。
“你、你……”褚裒惊慌失措。反应过来,大声叫喊:“来人!”
领口忽然被人抓住,褚裒被人提了起来!
感觉双脚离开了地面,脖子被领口勒得难受,褚裒颤巍巍地言道:“有话好说!请放褚某下来!”
褚裒被阿三拎着走出了屋子,借着月色,看到阿奈躺在地上,褚裒惊恐地叫道:“阿奈!”
阿三直接将褚裒甩开。
褚裒摔到地上,疼,但不敢出声叫喊。他吸了吸凉气,压低声音问道:“足下意欲何为?”
“三万金。”冷硬的声音从阿三口中发出。
月色淡淡,阿三站在月光之下,月亮在他的身后,他背对着月光,令人看不清他的面色。
褚裒咬咬牙,低声问道:“你家主人可是王七郎?”
褚裒的话音刚落,阿三突然拔出了匕首。
看到锋锐的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褚裒瞪大眼睛,惶恐地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阿三也不回答,他快速将刀子捅向褚裒。
褚裒滚到一旁,避开阿三的动作,激动地叫道:“来人!救命!”
阿三直接踹了一脚褚裒。弯腰摁住了褚裒的嘴巴,将匕首抵在褚裒的脖子处。
褚裒僵住身子,不敢乱动。
如此深秋时节,褚裒冒出了冷汗。
就在褚裒觉得自己即将要死的时候,阿三忽然放开了他。
褚裒目光惊恐地瞪着阿三,嘴唇一直在颤抖,半晌发不出声音。
王献之从洞门走进来。
听到脚步声,褚裒转头望向洞门,看清楚来人是王献之,褚裒恼怒地质问道:“王七郎要杀人灭口!”
王献之摇头,看了眼阿三,温和地说道:“下回待褚公温柔一些。”
还有下回!
褚裒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阿三了!
阿三目光幽幽地望了眼褚裒,面无表情地回应道:“遵命。”
王献之对阿三说道:“将褚公扶起来。”
阿三转身面对褚裒,抬起脚步朝褚裒走来。
见状,褚裒立马摆手,反应激动地拒绝道:“让他走开!离褚某远些!”
王献之只好叫住阿三:“罢了。”
王献之朝褚裒走来。他来到褚裒的面前,对褚裒作揖,语气无奈地言道:“褚公莫怪。阿三行事虽然过于粗暴,但是尚知分寸。”
知分寸个屁!
褚裒的脸色又青又白,十分难看。他咬着牙,声音恼怒地问道:“王七郎究竟何意!”
王献之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地言道:“白日里听褚公一番话,献之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故而,前来寻褚公谈谈心事。”
褚裒想冲王献之冷笑,但是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尤其是阿三还站在不远处!用那种阴森幽幽的目光盯着他!这让褚裒心里畏惧,根本笑不出来。
褚裒伸出发抖的手,指向阿三,冲王献之说道:“让此人离开此院!”
王献之摇头:“不可。若是他离开此地,何人护我周全。”
闻言,褚裒咬牙切齿地说道:“莫非王七郎以为,褚某会伤害你?”
王献之面色认真地点了点头。
褚裒气得面色铁青,手指头转向王献之,他指着王献之,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献之望了眼阿三,对褚裒说道:“不如让阿三过来扶褚公起身?”
阿三立马行动,大步朝褚裒走过来。
褚裒腾地一下,马上从地上跳起来,他惊恐地冲阿三叫道:“站住!”
阿三哪里会听从褚裒的命令,他快速地来到褚裒的面前。
褚裒面色惨白,立马后退了几步,对阿三避如蛇蝎。
王献之开口叫道:“罢了,阿三,你转身背对着褚公。”
阿三一言不发,直接转身背对着王献之与褚裒。
王献之抬头望向褚裒,迟疑地问道:“阿三没这么恐怖吧?褚公何必如此畏惧?”
褚裒瞪向王献之,恼怒地质问道:“王七郎寻此人恐吓褚某,意欲何为!”
王献之做了个手势,指向屋子,对褚裒说道:“外面风大,不如你我进屋谈话?”
褚裒面色阴沉,跟随王献之进屋。
王献之拿出火柴划了划,用燃烧的火柴点燃灯芯。
褚裒多看了几眼王献之手里拿的东西,他心里对那样东西好奇,但是脸上却保持着铁青的面色,没有开口询问。
见王献之把他的寝屋当成是自己家一样,从容泰然的入席坐下,褚裒面色不太好看,青着一张脸,阴阳怪气地说道:“王七郎终于肯露出真面目了?为何不继续伪装下去?”
王献之笑着开口回应道:“在褚公这双慧眼之下,献之哪里还能继续伪装下去?”
褚裒冷笑一声,他坐下来,语气冷漠地问道:“今夜大闹褚家,如此恐吓褚某,王七郎究竟意欲何为!”
王献之笑吟吟地回答道:“献之只不过是想与褚公谈谈。褚公不必紧张!”
褚裒眼神冷锐地盯着王献之,冷冰冰地言道:“谈?依褚某看,王七郎如此,并非是‘谈’,而是在威胁褚某!”
王献之点头,坦然地承认了:“褚公不愧为聪慧之人!”
看着这张笑容可掬的脸,褚裒渐渐冷静下来。他目光凉凉地望着王献之,缓缓问道:“若是褚某不从,王七郎今夕便会杀掉褚某?”
王献之摇头:“自然不会。”
褚裒不相信,无声哂笑。
王献之告诉褚裒:“我看褚公身边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如此,不安全。不如我让阿三保护褚公,如何?”
闻言,褚裒瞪着双目,死死地盯着王献之,张嘴喷道:“此非君子所为!王逸少乃谦谦君子,岂会教出你这种无耻小人!”
王献之忽然叹息一声,放轻说话的声音,轻而缓的言道:“若是当一名正人君子,便能平定战乱,让天下恢复太平,我自然愿意成为一名正人君子。”
听到此话,褚裒默不出声,眼神幽测测地望着王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