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之留在琅琊等候了几日。期间, 他出门逛过。
看到山中、河里、岸上,各个角落,都有尸体。王献之的心情很沉重。
王腾告诉王献之:“去岁岁暮时, 冉闵颁布诏令, 屠杀胡人。但凡鼻子高挺, 眼窝深陷, 眼眸异色, 胡子浓密之人,皆当成胡人杀之。死者二十余万。至今此诏令, 任然有效。人人自危, 晋人往南逃, 胡人往北逃。各地道路上, 逃命者人数众多,道旁尸首更多。”
双手微微颤抖,王献之深吸了一口气, 沉声说道:“传我命令,将所有死者移到一地, 集中处理。尤其是水中的尸体,即刻打捞!”
王腾蹙着眉头言道:“这恐怕不妥。城里城外, 无数尸首。每日都有人离世,此事难办。”
王献之抬眼看向王腾:“尸首腐烂, 会污染河水,建康的人食用河中之水,会生疫病。不想死, 立即去办。”
闻言,王腾面色大变,立马点头:“遵命!”
王献之叫住王腾:“河水上中下游,皆要重视!”
“晓得!”王腾马上离开。
听说这水乃疫病病源,阿陌立马提醒道:“七郎,先回去吧?”
王献之点头。回到王家,王献之吩咐王家部曲:“分三千人出来,前往青州各地,将青州各地的尸首移到一处,集中焚化。”
王家部曲犹豫道:“分出三千人,是否不妥?”
一万王家部曲,是去攻打燕国与赵国的。若是分出三千,只剩下七千人。王献之只带着七千人,就去攻打赵国与燕国,恐怕不利。
王献之语气平静地回应道:“不必担忧。段龛很快带人赶到。”
王腾办完事,回来时正好听到这话,他加快脚步走进屋里,赶紧劝道:“七郎要用段龛部下对付赵国与燕国?非我族类,当心遭其背叛!”
王献之看了眼王家部曲:“为何不去办事?”
王家部曲犹豫了一下,起身领命:“遵命!”
王腾苦着脸劝道:“七郎,段龛原是赵国之臣。若是他与赵国报信,设计谋害七郎,如此惨矣!”
王献之点头:“我有考虑。”
“那你还要用段龛?”王腾纳闷了。
王献之告诉王腾:“另有考虑。暂时不便告知你。”
王腾:……
王腾闭嘴,沉默片刻。他开口问道:“不知集中起来的尸首,该如何处理?”
“焚化。”
王腾愕然:“焚了?”
烧了,就灰飞烟灭了。什么都不留下了。
王献之告诉王腾:“平日里用食,用水,必须要用柴火烧热。”
王腾点头,认真记下。
王献之又说道:“将城中所有医者,召集起来。一旦发现有疫病之人,将所有患者集中起来医治。费用你出。”
王腾瞪大眼睛,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说道:“费用我出?”
见王腾反应这么大,王献之告诉他:“算我欠你的。此番,我没有带多余的财物。”
王腾点头,心里稍安。转而,他又说道:“七郎何必管那些贱民死活?依腾之见,若是有人患疫病,直接将其诛杀,然后焚之。如此办事,不费财力!”
王献之刚拿起笔,正准备写一张欠条给王腾。听到这话,他动作一顿,抬眼望向王腾。
漆黑如雨后玄石的眸子,幽深莫测地盯着王腾。
见状,王腾紧张起来,不安地问道:“莫非不妥?”
王献之轻声说道:“足下是何人?”
察觉到王献之好像生气了,王腾小心谨慎地回答道:“王腾乃琅琊王氏族人!终生铭记族训!听从族长之命!”
王献之放下笔,告诉王腾:“你是哪国人?”
王腾立马回答道:“王腾乃晋人!”
王献之缓缓起身,语气不温不火地言道:“身为晋人,理当遵守《晋律》。岂能随意取人性命?”
王腾面色不自然,他解释道:“当今乱世,琅琊如今无主管辖。随意杀人,朝廷也管不到,七郎何必在意此等小事……”
王献之没有穿鞋,他走到王腾面前,徐徐言道:“青州乃晋国疆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无论是胡人,还是晋人,都必须要遵守《晋律》。我已经传书回建康,上表朝廷,请求朝廷封你为持节都督,负责青州事务。若你不能遵守《晋律》,这持节都督,我看可另选他人。”
王腾哪里会想到王献之竟然会传书回建康,请求朝廷封他当这么大的官。他激动地跪下来,连忙道歉:“腾知错!请七郎勿怪!即刻起,腾将熟读《晋律》,今后必当谨遵《晋律》律法办事!”
王献之颔首,告诉王腾:“除了向朝廷上表,请朝廷封你为持节都督之外,我还向朝廷上表,请朝廷封段龛为青州刺史。今后,你与段龛一同治理青州,不得内斗!”
王腾连忙点头,不敢反驳王献之说的话。
通过这几日的接触,王腾已经见识了王献之的手段。也知道王献之并非一般稚子。他相信王献之必定会说话算数!
王献之摆手:“即刻召集所有医者,将所有患上疫病的人集中起来医治。”
“遵命!”王腾点头,行礼之后,转身离开。
段龛来得很快,但是来到城外,却不进城。只让段陌进城,与王献之谈事。
“我阿翁之意,希望朝廷封他为齐王。”
王献之淡淡一笑,眼眸平静地望着段陌,缓缓言道:“自古以来,异姓封王者,皆无好下场。”
琥珀眼眸深邃莫测地望向王献之,段陌忽然一笑,笑容有几分邪气,他语气懒散地言道:“那王七郎打算如何安置段氏?”
王献之语气淡淡地回应道:“青州刺史。”
段陌低眉思量。
王献之告诉段陌:“届时会安排三郡之地,供段氏部下耕种。只要晋国不亡,必定不会放弃晋国子民。”
段陌似笑非笑地言道:“此话,王七郎在时,我信你能守诺。但若是你亡了,段氏当如何?”
王献之眉眼平静,神色温和,语气平淡地回应段陌:“武陵王、琅琊王乃我之知己。会稽王世子,现晋室之车骑将军,乃我之好友。陈郡谢氏,现骠骑将军谢仁祖,风流名士谢安石,皆为我知己。当今陛下,亦是我之好友。这些人,有权有势。若有朝一日,我遇不测。我之兄长、耶娘、知己好友,皆会遵守我生前许下的诺言。”
段陌拍手说道:“好!但愿王七郎能遵守诺言!”
临走前,段陌冲王献之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说道:“小玉儿真是非同一般。”
听到这三个字,王献之的面色顿时黑了。他咬着牙,不悦地说道:“日后再让我听到这个称呼,我要拔断你舌头!”
段陌故作害怕的模样,抖了抖身子,模样贱兮兮地说道:“怕矣怕矣!”
段陌离开后,王腾出现,他试探地问道:“这厮对七郎不敬,可要教训一二?”
王献之斜眼瞥向王腾:“足下忘了我前两日所言?”
王腾立马摇头,解释道:“腾不敢忘!谨记心中!”
王献之威胁道:“胆敢内斗,我定让你后悔。”
王腾连忙跪下:“不敢!”
王献之挥了挥广袖:“退下。”
“遵命!”
一个时辰后,段陌带着段龛进城。
王献之见到了段龛。是位年过花甲的老者,眉骨突出,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下半张脸被浓密的白须遮住了,看不清嘴巴。他的眼睛与段陌一样,是琥珀色的。
段龛朝王献之跪下,声音浑厚有力地开口叫道:“卫将军!”
王献之起身向段龛作揖:“足下不必多礼,请坐。”
段陌扶着段龛起身,爷孙两脱靴子入席坐下。
阿陌给这两人倒茶。
段龛打量着王献之,没有开口说话。
王献之也在观察段龛,并不急着说话。
段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他笑着对段龛言道:“阿翁,好东西。”
段龛这才伸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喝下一口,段龛直接仰头饮尽杯中的茶水。
砸了咂嘴巴,段龛开口言道:“不知此物是何?”
王献之告诉段龛:“茶水。由晒干的茶叶,经热汤泡成。此行所带不多,若是足下喜欢,择日再派人捎给足下。”
段龛没想到王献之这么客气,态度如此友善。心里稍微放轻警惕,他笑声洪亮地说道:“多谢卫将军!”
阿陌有眼色的继续给段龛与段陌添茶。
王献之出声言道:“条件,想必令孙已经告诉足下。足下既然入城,必定是接受了条件。”
段龛看了眼段陌,爷孙两对视。他开口回答王献之:“孙儿年少顽劣,得罪卫将军,还请卫将军勿怪。生逢乱世,段某只想给族人与部下寻一片土地,过太平稳定的生活。得卫将军承诺,段某不胜感激!”
王献之颔首,看向阿陌。
阿陌转身拿出协议,放到案上。
王献之说道:“此乃我拟出的承诺书,足下看看。”
段龛没想到王献之如此有心,他赶紧拿起来看看。
一式两份,上面不单有王献之的手印,甚至还有王献之本人的签字,以及刻有‘王献之’私人印章的印记!足以说明,王献之诚信满满!
段龛满意,他将协议递给段陌。
段陌看都没看,直接将其中一份协议丢给亲信。
王献之忽然起身,向段龛作揖:“情势危急,请足下助我!”
段龛眯起眼睛,眼神莫测地望着王献之。他起身言道:“卫将军多礼。不知段某能为卫将军做什么?”
王献之抬眼看向段龛,将手放下,他看了眼阿陌。
阿陌转身穿上鞋,走到门外守着。
段龛与段陌对视了一眼,没想到王七郎竟然如此信任他们!刚认识,便拉着他们搞大事!
王献之坐下来,低声言道:“足下知晓,此番晋国率军助魏国抵抗赵国。赵国东面有燕国,北面有代国,西面有凉国。正四面受敌。我希望足下率部将前往北上,进入赵国,为赵王‘效命’。”
段龛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段氏曾是赵国之臣,赵王石虎去世后,赵国大乱。段氏趁机脱离赵国。如今,王献之让段氏重新‘归顺’赵国。打入赵国内部,伺机寻机会帮助晋国对付赵国。若是段氏答应王献之,从今以后,段氏只能依靠晋国了!再也没有别的退路了!因为,此举会让段氏成为其他政权防备的对象。
段陌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王献之,慢悠悠地言道:“我还以为王七郎乃真君子,未曾想,竟然会出此诡计。”
王献之转身,拿起小竹条指向地图:“赵国灭亡,不过早晚之事。之所以让段氏先入赵国,是希望段氏能占领乐陵、渤海此沿海地区。”
段龛沉思不语,不知道王献之为什么要让段氏占领沿海地方。
段陌若有所思,忽然问道:“莫非王七郎并未将赵国放在眼中,你想对付的是燕国!”
闻言,段龛愕然,他诧异地望向王献之:“燕国如今尚且是晋国臣子,晋国要对付燕国,只怕说不过去。”
王献之从容地言道:“燕国野心太大。我不允许它成为下一个赵国。”
段龛面色莫测,斜眼与段陌对视。
段陌开口言道:“若是赵王不信任段氏,该当如何?”
王献之告诉段陌:“我已经联系冉闵,届时,段氏捆绑魏国将领向赵王表诚心。”
“好手段!”段陌轻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望着王献之。
王献之看向段龛:“足下意下如何?”
段龛不语。
段陌抚了抚头发,笑着言道:“段氏还有选择?”
既然王献之已经算计到了这一步,若是段氏不配合,只怕没什么好下场。
段龛叹了口气,起身行礼:“段某领命!”
商谈好后,王献之让段龛请家人入城。让段家人住在城中,由王腾替段龛‘照顾’家人。
当夜,段龛与段陌率部将前往青州西北部。
王腾笑呵呵地夸赞王献之:“七郎高明!留下段龛的亲人当人质,就不怕段龛会背叛晋室了!”
王献之心不在焉地说道:“眼下你已经是持节都督,不单要处理琅琊郡的尸首,青州各地的尸首也要处理。还有青州的百姓,皆要照顾周到。”
王腾连忙点头:“明白!腾已经传令出去了!”
王献之告诉王腾:“若是无事,足下自便。”
见王献之没兴趣搭理他,王腾有眼色的告退。
王腾离开后,王献之起身,走到轩窗前,望向窗外的天空。
“七郎,是否乏了?”阿陌轻声询问。
王献之颔首:“是乏了。”
“去榻上歇息?”
王献之摇头:“心乏,非歇息能缓解。”
说完,王献之转身回到案前,他坐下来提笔修书。
“传王腾。”一边写信,王献之一边说道。
“遵命。”阿陌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王腾刚离开王献之的院子,立马又被王献之召回来了。他笑呵呵地问道:“七郎有何吩咐?”
王献之头也不抬,写着信,开口说道:“即刻召集所有手艺人。”
“手艺人?七郎是想找石匠,还是木匠?”王腾不解,不知道王献之想干什么。
王献之写完信,抬眼看向王腾:“但凡有手艺之人,都召集起来。我要亲自见这些人。”
王腾点头:“遵命!”
一个时辰后,王献之走出院子,在后院与众人见面。
众人见到王献之,一时之间,怔住了,盯着王献之看得出神。
王献之扫向众人,缓缓开口言道:“请诸位到此,是希望诸位能为琅琊王氏做事。不知诸位可有意为琅琊王氏做事?”
闻言,众人欢喜地点头。激动地回答道:“愿意!”
如此乱世,能进入大家族,在世家当中某事,便是得到了大家族的庇佑,有了几分安全保障!
王腾诧异,却不敢当众阻拦王献之。
王献之询问完众人,转身对王腾说道:“即刻腾出院子,安置这些人。”
王腾低声说道:“七郎,琅琊王氏有自己的庄园,有各种匠人,能打造各种精美器物,何必再收下这一大批人?”
王献之告诉王腾:“我自有用处,先替这些人安排院落休息,告诉诸位,不许发生争斗。”
“遵命……”王腾不知道王献之要做什么,见王献之打定主意要收下这些人,他只好照吩咐办事。
王腾办完事,将所有匠人登记在册,把名册送给王献之看。
王献之看过之后,开口说道:“有一件事,需要足下出力。”
王腾打起精神,认真倾听。
王献之缓缓言道:“你寻几处地方,造工厂,供这些人干活。其后,袁氏商铺会派人过来接管这些人。”
王腾等了一会儿,不见王献之往下说,他开口问道:“只此?”
王献之颔首:“便是如此。”
“那七郎为何与那些人说,让那些人为琅琊王氏某事?”王腾不解。
王献之简单地解释道:“不过是为了让这些人安心。”
若是问这些匠人,是否愿意为袁氏商铺做事。只怕这些匠人也不认识袁氏商铺。还不如利用琅琊王氏的名头,先把这些人留下。
王腾无语,好奇地问道:“这袁氏商铺是?”
“东家是陈郡袁氏。在江左甚有名气。你久居琅琊,自然不知晓。”王献之回答王腾。
王腾点头,没什么好问的,他便告退了。
十日后,段氏成功归顺赵国的消息传来。与此同时,还有燕国进军中原,攻陷蓟城的消息。以及苻健自称自己为晋室的征西大将军、幽州刺史的消息。
王献之蹙着眉头,盯着绢布看了许久。他开口叫道:“阿四。”
阿四忽然现身。
王献之开口问道:“三千死士,都刺杀不了苻健?”
阿三语气冷漠地开口言道:“尚未有消息。”
王献之沉默,他将绢布递给阿陌。
阿陌拿着绢布,转身焚了。
王献之低声呢喃:“苻健对外宣称自己乃晋室之臣,必定是想利用此关系,招揽当地晋人,为他所用……”
这厮太无耻至极!先坑了桓温一把,接着对外宣传自己的晋国的征西大将军!以此来招揽晋人为部下!
思索半晌,王献之开口说道:“将苻健等人联手坑害桓大将军与大军的消息,散播出去。我要让天下人看看他苻健究竟有多无耻!”
“遵命!”阿四转身消失。
王献之起身言道:“让王家部曲,即刻动身,准备出海。”
“此刻?”阿陌诧异。
王献之点头。
阿陌赶紧收拾东西。
王腾听说王献之要出发,赶紧跑来见王献之。
“七郎要离去?不知可有腾帮得上忙的地方?”
王献之告诉王腾:“守好青州,照顾好当地百姓。”
“遵命!”王腾行礼。
袁质收到王献之的书信,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咬咬牙,收拾东西前往北上。第一回 跑这么远,他十分忐忑不安。来到边境的时候,袁质见到郗超,心里稍安。他特地问郗超借了一千士卒护送大量的财物过江。
王献之的意思是,希望袁家商铺能接手这一大批匠人。开几家大型工厂,打造精美的器物。日后,可运输出海,与别的国家进行海上贸易。
袁质觉得王献之想得真远!当今天下大乱,中原一片混乱,人人自危。哪里还有闲心做生意赚钱。唯有王献之一直念着发展经济,甚至还想与海外国家做生意,如此想法真是非常人所及也!
郗超从袁质口中得知此事,笑意深深地说道:“看来,七郎对平定中原,很有信心。”
袁质叹气道:“当今天下乱成这样,何时才能恢复太平?”
脸上的笑意收敛,郗超轻声说道:“晋国上下团结,必定能收复中原,一统江山。”
袁质点头,无奈地说道:“但愿如此……”
当今世道,携带大量财物并不安全。郗超建议袁质提前送信到琅琊郡,让王腾安排人手做好迎接准备。袁质觉得郗超考虑周到,听从郗超的建议,修书送到琅琊郡。与王腾商量好,这才携带大量财物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