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乃大事, 尤其是海上作战,十分凶险, 无路可退, 便可能葬身大海。
为了防止在海上迷失方向, 带上了好几个司南、指南舟、王献之甚至命人寻找磁石临时做了一个指南针, 又请了两位经验丰富的航海领路人。
出海那一日,正是季夏初。为了不引人注目, 六艘大船,趁夜色出发。靠天上星星分辨方向。
送走王献之后,荀羡怅然若失, 心情沉重。
司马道生仿若无事人, 跑去找人打牌。
荀羡叹了口气,回到院里, 走进屋内看望郗愔。
郗愔见到荀羡,激动地朝他点头。
“唔唔唔——”
荀羡望了眼阿三,觉得这个死士办事有些粗暴。他走过去,取下郗愔口中的布条。
布条都是口水, 荀羡微蹙眉头,丢在地上。
郗愔喘了喘气,开口叫道:“七郎何在?快拦着他!不可让他出海!”
荀羡语气平静地言道:“卫将军已经出海。”
郗愔气得破口大骂:“荀二郎,若是七郎有个好歹, 我定不会轻饶你!”
转头,郗愔怒骂阿三:“还有你!郗某一定诛杀你!”
阿三拿出匕首,朝郗愔走过来。
荀羡蹙着眉头言道:“我有话与郗长史谈。”
阿三停下脚步, 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荀羡。
虽然阿三面无表情,什么话都没说,但是荀羡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三那意思好像在说:有话快说!
荀羡看向郗愔,缓缓言道:“当今情势危急,请足下以大局为重。助羡与车骑将军镇守京口!”
郗家在京口一带,甚有影响力。郗家人最熟悉京口的情况。荀羡希望郗愔能配合他,镇守京口。
郗愔沉着脸,目光幽深地盯着荀羡。
荀羡又说道:“国难当头,小儿辈能站出来,守我山河,拯救天下。此乃大义大勇之少年英雄!吾辈岂能阻拦少年人报效祖国?忠孝难两全,若是国亡了,纵然家还在,卿心安否?”
郗愔沉默,眼眸复杂莫测。
荀羡说完,转身离开。
阿三拿着匕首走上前来。
见状,郗愔眼神闪烁,立马冲荀羡叫道:“荀二郎所言甚是!郗某愿助足下与车骑将军镇守京口!守我山河!”
荀羡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郗愔。
转过身,荀羡朝郗愔走过去,亲自动手帮郗愔解开绳子。
郗愔来到海边时,正是日出之际。旭日灿烂刺眼,从海面上升起。郗愔呆呆地望着江面,眼睛微微泛红。
哽咽几下,郗愔深呼吸,转身回到府上,提笔给郗超写了一封信。给儿子写完信,郗愔又写了几封手书,分别送到各个地方。
“大郎,郎主来家书。”仆人拿着信,欢喜地跑进书房。
一年过去了,郗超的变化很大。身子飞快长高,那双眼睛变得狭长,双眉如墨染,顾盼间,温柔似水。一身气质,温润如玉,翩翩若仙。
“放着。”正处于变声期的郗超,声音有些沙哑。
仆人轻声说道:“大郎不看看?或许是郎主思念郎君了,故而修书寄给郎君。”
目光离开地图,郗超嘴角上扬,脸上出现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漫不经心地言道:“十书九骂,不看也罢。”
每次郗愔派人送信来,信中的内容全是骂儿子的话。从字里行间,郗超能想象到郗愔气得跳脚抄棍子的模样。
仆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将书信放下。
郗超对仆人摆手。
仆人退出书房。
仆人离开后,郗超盯着地图看了许久。
天色渐暗,郗超起身时,才注意到案上的信。
他坐下来,拆开信。
看完信,郗超双眉微蹙,眼神深邃莫测。
郗愔在信中说了王献之率王家部曲出海的事情。说完王献之的事,郗愔又跟郗超说了一大堆话。大意是你们这些小儿辈爱折腾就去折腾吧!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输了不丢人。出了事,还有长辈替你们扛着,放手去干。给你们选好了风水最好的墓地,若是战死,一定会为你们立碑,歌颂千年。
写到战死这段文字时,笔迹明显变了。笔画不流畅,说明下笔之人心思烦乱,心不在焉,书写的时候双手在颤抖。
郗超没想到郗愔会写这样一封家书给他。郗超盯着最后一段文字,看了许久。
“大郎!卫将军府率兵前来!”
仆人跑进书房,发现郗超双眼泛红,神色不对劲,仆人愣住了,紧张地问道:“大郎,发生了何事?”
郗超没有回答,他将信收好,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问道:“你方才说卫将军府率兵前来?何人率兵?”
提起此事,仆人激动地告诉郗超:“是一位女郎!一位女郎以卫将军府名义率兵前来边境!”
“女郎?”郗超蹙眉思索。
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浮现谢五郎的身影。
郗超穿上布棉履,往外走。
自从荀灌被封为巾帼将军后,谢道韫便能光明正大的以女郎的身份在卫将军府办公。一开始,得知谢道韫是女郎,许多人都不服气。谢道韫用手腕让这些人闭嘴,并且训练出一支精兵。这支精兵十分敬佩谢道韫。
郗超走进屋内,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谢道韫虽然身穿男装,但是梳的是女子发髻。
见到郗超,谢道韫惊讶他的变化,打量了一会儿,她眉目含笑,起身向郗超作揖,轻声言道:“许久不见。”
这一回,谢道韫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的声音清丽婉转。
郗超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谢道韫,从容地脱鞋入席坐下。
谢道韫没有坐下,她看向左右。
左右递上锦盒,谢道韫接过。她坐下来,将锦盒放在案上,笑着言道:“足下救助遗民过江,长期镇守边境。陛下下旨,封足下为征北将军!”
郗超没有扫一眼那个锦盒,他挑眉,淡笑着言道:“咏絮之才,当真不简单。”
谢道韫尚未介绍自己,却被郗超猜到了身份。她也不惊讶郗超竟然能猜到她的身份,笑容温柔地言道:“有才不得施展,与废材无异。道韫能有今日,全依靠卫将军。若非卫将军赏识,愿意给道韫机会,道韫也无法一展抱负。”
郗超漫不经心地问道:“谢长史此番率兵前来,意欲何为?”
朝廷封赏郗超为征北将军,意味着他便不再是卫将军府的长史与司马。此番谢道韫以卫将军府的名义率兵来到边境,足以证明她如今在卫将军府很有地位。除了卫将军之外,只有卫将军府的长史与司马能调动京师之兵。
哪怕谢道韫不说,郗超也猜到了她如今在卫将军府担任什么职位。
谢道韫收敛笑意,态度严肃地说道:“奉卫将军之命,助冉闵伐赵,救我大军!”
郗超颔首,语气随意地问道:“卫将军可有诏命?”
上次王献之传消息给郗超,让郗超救助胡人,郗超没有听从王献之的吩咐。如此大事,后果严重,王献之一人绝对承担不起。
谢道韫颔首,将锦盒推到郗超面前:“陛下手诏。”
郗超这才拿起锦盒,打开锦盒取出圣旨浏览。确定无误,郗超才起身,双手接旨,向谢道韫行礼。
“既有诏命,可即刻率兵渡江!”
自从接到桓温与大军受困的消息,以及冉闵向晋国求助的消息,郗超就一直等待朝廷的回应。如今,朝廷总算派人来了!刻不容缓,应当即刻率兵渡江!先救助桓温与大军!其后,再量力帮助冉闵抵抗赵国。
谢道韫摇头:“士卒匆忙赶到边境,路途劳累,需休息一夕。”
郗超便改口说道:“如此,我先遣将率徐州之兵渡江,明日谢长史再率兵过江。”
谢道韫点头,这次她带来的兵不多。只有五千人。必须要郗超的配合,两边兵力加起来,才能帮助冉闵抵抗赵国。
郗超需要留下来,亲自镇守边境,所以先派亲信率领六千人渡江。等明日谢道韫休整之后,再渡江,指挥两派兵。
看出谢道韫疲惫,郗超没有与她闲聊,谈完正事便离开。
回到书房,郗超立马修书,写了一封信给王肃之。
一想到自己曾经与王肃之多次在背后议论过谢道韫,郗超就觉得心里有些不自在。早知道谢道韫是个女郎,他定不会如此关注!更不会与王肃之在背后议论她!
在海上航行了十日,王献之先让人上岸,打听情况。
王家部曲打探完消息,跑回来,激动地禀告王献之:“七郎!此地乃琅琊!”
琅琊……
此琅琊非南琅琊郡的琅琊。这是琅琊王氏的故乡!
与其他王家人相比,王献之的表现很平静,他的脸上没有露出欢喜的神色。
阿陌提醒道:“七郎!此地乃琅琊王氏的故乡!乃七郎的故乡矣!郎主便是在琅琊出世!”
王献之轻轻颔首,开口问道:“可有其他消息?”
王家部曲回答道:“还有一事!段龛率部将东进,正在往琅琊赶来。”
王献之蹙着眉头问道:“段龛?”
王家部曲见王献之不认识段龛,便向王献之解释。
原来段龛乃鲜卑段氏首领。赵王石鉴与赵国宗室被冉闵杀了之后,段龛就趁机离了赵国,自己带着部下跑到陈留那边建立自己的政权!现在,趁冉闵与赵国打仗之际,没人关注到他,段龛又趁乱往琅琊郡这边奔来。
王献之仔细思索,想不起历史上有这号人物。或许这人死得早,没什么成就。王献之便没有在意。
“入夜后,靠岸休整!”
“遵命!”
天色渐暗,六艘大船缓缓驶向岸边。
靠岸之后,王家部曲们十分兴奋。
阿陌心情喜悦的对王献之说道:“七郎,已经到琅琊。可要联络王氏旧人?”
王献之摇头:“告诉诸位,不可与琅琊郡的旧人接触!不可泄露行踪!”
“遵命!”
王献之站在岸边,凝望海上明月。
阿陌跑过来,告诉他:“七郎,营寨扎好。”
“嗯。”王献之转身走向营寨。
阿陌一边铺被子,一边对王献之说道:“七郎,小奴的阿翁,多次告诉过小奴。这琅琊郡,比江左更好!小奴没想到,此生竟然有机会,能回到这片土地!”
王献之淡笑着说道:“我耶娘未曾与我说过琅琊郡之事。”
阿陌铺好被子,转过身告诉王献之:“小奴知晓一些!郎主与主母,皆是年幼时随家族过江来到建康。郎主的旧疾,就是在过江途中患上的。那时候惨矣!郗太宰贫困无粮果腹,常常依靠乡亲赠食,方能存活。郗太宰常带着孩子去邻里家中用食。一日两日邻里没意见,日子长了,邻里便有了怨气。邻里告诉郗太宰,之所以赠食给他,是因尊敬郗太宰的高德。但是邻里皆贫困,没有这么多粮喂养孩子。此后,便不许郗太宰带孩子前去用食。”
王献之听得认真。郗璇的父亲郗鉴去世之后,获赠‘太宰’。为表尊敬,提起郗鉴的时候,众人都叫郗太宰。
阿陌继续说道:“郗太宰只好独自前去邻里家中用食。用食之时,将粮含在口中,不咽下腹中。吃下便离开。归家后,郗太宰再将东西吐出来,喂给晚辈。”
王献之想了一下那个场景,郗鉴先吃下东西,然后回到家中催吐,把吐出来的东西,喂给几个孩子……
王献之沉默,神色复杂。
阿陌告诉王献之:“主母谈此事时,七郎尚未出生。七郎出生以来,不爱开口,与主母沟通甚少。这几年,七郎忙碌,与主母分别两地。你母子二人独处甚少,七郎不知晓此事也是正常。”
王献之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对不住郗璇,出生以来,他没有好好尽孝道。
阿陌笑着说道:“若是郎主得知我等来到琅琊郡,回到故土,定然甚是喜悦!”
王献之颔首,他打了个哈欠。
见状,阿陌立马说道:“小奴去打水!”
阿陌转身离开营帐。
翌日,王献之安排人进城采购东西。他本人,也进入了琅琊郡。
此地的口音与江左那边有所不同。避免被人看出异样,王献之不轻易开口说话。
阿陌刻意压低说话的声音与王献之说话:“七郎,前面便是王家旧居,还有王家旧人住在此地。可要看看?”
王献之戴着幂篱,想了想,他轻轻点头。
去看看也好,等回去后,可以告诉族人,琅琊王氏的旧居依然安好。
刚走一段路,便看到王家大门打开,一人从里边走出来,他站在门口,仰天长啸。
王献之与阿陌停下了脚步。
那人长啸完,转身朝王献之的方向走来。
王献之站着不动,阿陌打量着对方,也没有动作。
待那人走近了,阿陌才看清楚对方的容貌。
长眉如剑,眼睛细长,瞳孔非墨色,乃琥珀色!顾盼之间,眼神迷离。他鼻梁俊挺,唇峰清晰,嘴角含笑上扬。一头凌乱的琥珀色卷发,随风飘扬。
阿陌下意识拉住王献之的手,将王献之拉到一旁,避开此人。
那人路过王献之身旁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快速地来到王献之的面前,掀起了王献之的幂篱。
其人动作之快,阿陌压根来不及阻止。
王献之冷眼盯着此人。
“好俊美的小儿郎!”
那人感叹了一声,忽然低头亲了一口王献之的脸蛋。
王献之面色僵住了,瞳孔收缩,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眼眸冷锐地瞪着对方。
“你!你竟敢玷污我家郎君!”阿陌气得面色发青,正准备动手收拾这个人。
谁知,手刚伸出去,阿陌突然往后一倒。
看到阿陌跌倒在地,王献之蹙着眉头,开口叫道:“阿四。”
阿四快速现身,正想将王献之护住,谁知,那人忽然掏出了几根针,朝阿四扎去。阿四立马僵着不动。
“小美人,没人帮你了。”那人灿烂一笑,笑声朗朗,眼神明亮。
王献之后退了两步,沉着脸盯着对方,出声问道:“足下何人?”
“我是你的卿卿!”那人说着,忽然把脸凑过来。
王献之感到恶心,伸出手,抵住对方的脸。
如画的双眉蹙起,王献之语气冷漠地言道:“足下究竟是何人?”
“卿卿。叫我卿卿。小美人长得真俊!”段陌笑眯眯地伸出手,用一只手扣住王献之的双手,另一只手,抚摸了一下王献之的脸蛋。
“光滑如丝,白嫩如玉。啧啧!”
王献之没想到会遇到这种神经病,他看了眼阿陌,又望了眼阿四。这两人僵着不动,只有眼珠能转动。
段陌也不管王献之如何抵触,他自顾自地说道:“今后你就是我的小玉儿!走!小玉儿,随我回家!”
说着,段陌突然将王献之抱了起来。
王献之挣扎起来,用脚踢段陌。
段陌直接扯下王献之的发带,摁住王献之,用发带将他的双手双脚捆绑起来。
一边捆绑,段陌一边摇头说道:“小玉儿不可顽皮。我可是你的卿卿,你岂能如此待我?如此不好,不好。”
眼看着王献之被那人连捆带绑的带走了。阿陌与阿四都慌了。偏偏两人还动弹不得!想救王献之也无能为力。
王献之被段陌带进了一处破宅子里。
期间,路过闹市的时候,王献之多次向路人求救,却无人愿意出手相助。
世道混乱,人情冷漠。哪怕知道有问题,也无人愿意出手相救。
王献之放弃了挣扎,省着力气。
踹开破旧的大门,段陌将王献之抱进院子里。
段陌笑呵呵地说道:“小玉儿,到了!今后,你我就住在此地!你饿不饿?我去抓两个人当晚膳。”
王献之目光幽幽地盯着段陌。等他逃出去后,一定要建个精神病院!建成之后,先把此人关进去!
被王献之用这种幽深莫测地眼神注视着,段陌捧起王献之的脸,忽然亲吻了一下王献之的鼻尖,笑声欢喜地言道:“小月儿真是俊美动人!”
王献之觉得恶心,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说道:“放开我!”
段陌惊讶地说道:“莫非小玉儿想解手?甚好甚好!我要看小玉儿的小小小玉儿!不知是否好玩!”
玩你个头!
王献之黑着脸。忍了又忍,忍无可忍,突然用头撞向段陌。
段陌笑吟吟地伸手抱住王献之:“小玉儿如此喜爱我,竟然投怀入抱。”
王献之默念了几声冷静,他忽然安静下来。
见王献之安静不动,段陌将王献之抱起来,歪着头打量王献之的脸。伸手摸着王献之的脸蛋,温柔地问道:“小玉儿乏了?那你先歇歇!我去抓两个人当晚膳!”
说完,段陌将王献之放下。转身往外走。
听到脚步声渐渐变小,脚步声消失,王献之才睁开眼睛。此时他的双手双脚被捆绑起来了,不得自由。
看了眼四周,发现不远处有破碎的瓷片。王献之滚在地上,朝那边滚过去。
滚到瓷片旁边,王献之扭着身子,正准备触碰瓷片。他突然怔住了。
枯草之下,有一截指头!
面色发白,宛若一阵凉风袭来,让王献之觉得背后发凉。
难道那个神经病没说笑,那个神经病当真是以人为食?
身子打了个寒颤,王献之深吸了好几口气。
倏地,外面传来了凄凉的胡笳声,乐声悲凉,让人安静起来。
王献之躺在原地不动,没有动作。
一曲终,段陌的身影出现在轩窗外,他笑眯眯地望着王献之,发出啧啧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小玉儿真是不乖,那处可脏了。一个老妪,不久前才死在那个位置。”
王献之抿着嘴唇,不知所措。
碰到了一个武艺高强,脑子又不蠢的神经病。该如何做,才能从这个神经病手里逃脱?
段陌忽然抬起手,手中拿着一只断手,他朝王献之摇晃了一下那只断手,笑着说道:“小玉儿,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晚膳。你看我待你可好?”
王献之面无表情地望着段陌。回头,他一定要建个最好的精神病院!建好之后,就把此人送进去!
见王献之不回答,段陌翻身跳进屋里,朝王献之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