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琅琊山

次日早朝, 褚太后当着百官的面要封赏荀灌。

庾明站出来指责褚太后于理不合。

褚太后语气冷淡地言道:“卿之意, 妇人不能出现在朝堂上?”

庾明僵住了,他敏感的察觉到了褚太后的不悦。

褚太后继续言道:“既然诸位公卿以为,妇人不该出现在朝堂上。昔年陛下登基时,诸位公卿为何劝朕上朝听政?”

庾明语气不自然地回答道:“彼一时, 此一时也。太后身份尊贵,其他妇人岂能与一国之母相提并论!”

王献之开口言道:“足下此言将天下妇人置于何地?天下妇人若闻此言,该有多伤心!今后再无报效国家, 拯救苍生之女英雄!后世妇人必当记住今日足下所言!”

王献之这是在警告庾明,庾明如此贬低其他妇人,必定会被后世妇人唾骂!遗臭万年!

庾明瞪着王献之。

武陵王出声言道:“太后圣明!”

顾和与谢尚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没有参与议论。

琅琊王开口表态,支持褚太后封赏荀灌。

武陵王与琅琊王一同表态支持褚太后,反对的声音渐渐消失。最后这件事敲定下来了。褚太后直接传荀灌入宫, 当着百官的面在朝堂上封赏荀灌。

从宫里走出来, 荀灌朝王献之行礼。

“谢卫将军!”

王献之淡笑着回应道:“巾帼将军不必多礼。”

荀蕤面色复杂地走过来,他朝王献之行礼。“多谢卫将军!”

王献之让荀蕤起身, 与这对姐弟聊了几句, 便上车离开。

谢道韫站在卫将军府的门口,看到琅琊王氏的牛车出现,她一脸欢喜地走下台阶。

王献之从车上下来,看到谢道韫面色喜悦地迎上来。

“卫将军,听闻荀灌娘被太后封赏了!”谢道韫面色兴奋地望着王献之。

王献之点头,笑着说道:“是也。今后, 令姜姊姊可以光明正大以女郎身份为官了。”

闻言,谢道韫怔住了。

谢道韫呆愣愣地问道:“卫将军此举,是为了天下女郎?”

众人都以为王献之当真是钦佩荀灌,所以才为荀灌争一份封赏。没想到,王献之的本意其实是为了天下妇女!让天下妇女凭本事踏入朝堂!参与朝政!

王献之笑眯眯地点头。

谢道韫热泪盈眶,她感激地向王献之行礼。“道韫替天下妇人谢卫将军!”

两人走进卫将军府,谢道韫忽然问道:“为何今日不见王四郎?”

王献之眼神闪烁,低眉回应道:“四郎心情不佳。”

“他遇到了何事?”谢道韫诧异。

王献之摇头。

见王献之不愿意说,谢道韫不再追问。

王彪之下朝之后,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谢尚与顾和这两人昨晚去过王献之的院子,听门仆说,谢尚与顾和离开的时候两人心情沉重,面色悲伤。今日在朝堂上,王彪之特地留心关注这二人。发现谢尚与顾和具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王彪之笃定昨晚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回到王家,王彪之纠结了片刻。开口吩咐道:“将阿四请来。”

“遵命!”

很快,一个死士出现在王彪之的面前。

王彪之出声问道:“昨夜七郎与谢仁祖、顾君孝谈论了什么?”

阿四低着头,语气冷漠地回答道:“七郎让谢仁祖即刻调兵北上边境,接胡人过江。”

王彪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拔高声音问道:“接胡人过江?”

阿四点头:“是。”

王彪之瞬间火大,不知道王献之在搞什么事情,他立马说道:“速将七郎带到我面前!”

“遵命。”阿四马上消失。

王献之正打算升谢道韫为卫将军府的长史。

阿四忽然出现,二话不说直接将王献之扛起来。

见状,阿陌惊叫道:“放下七郎!”

阿四抱着王献之,快速往外走。

阿陌着急地追出去。

王献之被阿四扛着跑了一路,心里暗道不好。阿三被王献之派去守褚裒之后,王彪之便把阿四调到了王献之的身边。如今阿四突然将王献之带走,必定是奉了王彪之的命令!王彪之定是知道了昨晚的事情!

阿四直接将王献之带到王家宗祠。

王彪之沉着脸,在宗祠里等着王献之。

阿四将王献之放下来后,王彪之挥手。他立马消失不见。

王献之站稳后,抬眼望向王彪之。

王彪之语气严厉地问王献之:“七郎,我问你,你为何要将胡人接过江!”

王献之面色平静地回答道:“叔父,冉闵有意屠尽胡人。将胡人接过来,可让胡人为奴,为修建运河出力。”

王彪之看穿了王献之的心思,他面色大变,冷声斥道:“胡人该杀!冉闵做得对!你却要救胡人性命!真是糊涂!你可知胡人杀了多少晋人?胡人打仗不备粮,以晋人为粮!杀我国人,占我国土!你竟然对胡人起同情之心,妄想救胡人!善良到敌我不分,就是蠢!”

王献之皱着眉头说道:“杀来杀去,天下何时才太平!叔父有没有想过,或许千年之后,胡人可能会成为晋国百姓?”

王彪之怒骂:“乱世就是靠打仗才能平定天下!谁能打到最后,谁才能一统江山!开创太平盛世!什么千年之后,胡人成为晋国百姓!你还真敢妄言!我不管百年之后,还是千年之后,万年之后,胡人是否能成为晋人!从古自今,胡人乃外寇也!你生在始皇时期,你就是秦人,是秦人就要灭匈奴!你生在武帝时期,你就是汉人,是汉人就要灭匈奴!如今你生在晋国!身为晋人,你就必须要灭胡人!”

王献之沉默,目光幽深地望着王彪之。

王彪之气得面色发青,指着王献之问道:“昨夕你是否让阿陌送书到边境?”

王献之点头。

王彪之气得跺脚,咬着牙骂道:“无知稚子!大胆妄为!你要毁我琅琊王氏贤名!”

王献之开口解释道:“此乃我一人所为,与琅琊王氏无关!”

王彪之气笑了,他骂道:“与琅琊王氏无关?难道你非琅琊王氏嫡子?”

说到这里,王彪之忽然僵住了。

他终于明白昨夜王肃之与阿陌为何会有那种异样表现了!

王彪之瞪大眼珠怒吼道:“你疯了!想从族谱除名?”

王献之冷静地说道:“我没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王彪之气得骂起了粗口:“你知道个屁!憨货!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胡人将晋人当畜生,杀之烹食,果腹充饥。补充力气,再杀晋人!占我疆土!如此无人性之恶人,诛杀百次皆不足以泄恨!你竟然还想着救胡人!真是不知轻重!这两日在朝堂上,还逼太后封赏荀灌娘为将军,你想让妇人踏入朝堂与男人争权?七郎,你究竟知不知道身份有贵贱,男女有别,妄想打破俗规之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王献之沉默。

王彪之气得脑门发疼,他坐下来,开口吩咐道:“将他带去琅琊山。”

王彪之说完,便闭上了眼睛,重重喘气。

阿四出现,直接将王献之扛起来。

王献之挣扎起来:“叔父!”

王献之醒来时发现四周一片黑暗。他摸了摸身旁,地面有些粗糙。王献之拿出火柴,划了一根火柴梗,借着火光他看清了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个山洞,看起来挺干净的。没有可怕的白骨与恶臭味。

王献之往前走。

走了几步,又划了一根火柴照明。

走了一段路,王献之看到前方有白光,他立马顺着那个方向走。

寒风袭来,如同针扎入骨髓,冷得刺骨。王献之抖了抖身子,裹紧裘衣,继续往外走。

洞外一片白皑皑。放眼望去,天地之间,皆是白色。

王献之静静地望着雪地。他迈开脚,往外走。

雪很厚,王献之的脚踩入雪中,雪没到他的膝盖处。

王献之艰难地行走在雪地里。

走到山崖边,王献之看到山下也是一片白皑皑。

几个人影出现,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影出现。

看到山下有人,王献之转头往山下走。

走了一段路,王献之有些受不住了。

在林子里,王献之爬到树上折断一簇树枝,收拾成木棍。然后敲下一块即将脱落的粗糙老树皮。

王献之踩在树皮上,撑着木棍,滑动树皮。

跌跌撞撞,在雪地里不知道翻了多少次,王献之总算来到了山下。

听到山谷中有孩童的叫喊声,王献之顺着声音寻去。

一群孩子光着膀子在雪地里训练。这群孩子当中,年纪最小的孩子与王献之差不多大。年纪最大的孩子,只有八|九岁。

王献之实在是走不动了,他开口叫道:“诸位!”

听到王献之的叫声,那群孩子只是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训练。

王献之只好撑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走近后,看到这些孩子身体冻得发紫,王献之喘着气,出声问道:“诸位在做什么?”

看清了王献之的容貌,孩子们被他的相貌吸引了。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献之。

有个年纪最小的孩子,没忍住,开口回答王献之:“在练武。”

“练武?”王献之思索,难道此地是琅琊王氏训练死士的地方?

王献之继续问道:“这是琅琊山?”

那个回答王献之的孩子摇头,不说话了。

王献之望了眼四周,转而问道:“管教诸位的人是谁?”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站出来,板着小脸回答王献之:“我。”

王献之打量着他,这个孩子与琅琊王年纪相仿。

王献之身子哆嗦,他开口说道:“为何要选在天寒地冻的时候赤身练武?如此大伤身体,速让诸位归屋歇着!别冻坏了身体!”

这些都还是孩子啊!小小年纪,便受这种苦,很容易生病!这个时代,若是发高烧重感冒,很容易丧命。

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出声回答王献之:“不可偷懒!我要练好武艺,杀胡人,为阿耶阿娘报仇!”

其他孩子纷纷点头,他们的身子冻得发紫,脸上表情僵硬,但是眼眸却坚定有神。

王献之忽然明白了王彪之的用意。

沉默片刻,王献之朝那个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走去。

解下身上的裘衣,王献之披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他轻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愣了一下,小声地回答道:“阿牛。”

王献之点头,他伸手拉着阿牛的手,发现阿牛的手冷得僵硬,如同一块寒冰。

王献之双手握住阿牛的手,他柔声说道:“阿牛,仇恨会让一个人变得痛苦,你有没有想过忘记仇恨?”

阿牛摇头,他神色悲伤起来,双眼倏然落泪,哭着说道:“痛苦是胡人带给我的!如果胡人不杀我耶娘,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恨胡人!我要学好武艺!杀胡人!为耶娘报仇!”

王献之沉默,他找出手巾,帮阿牛擦眼泪。

阿牛的话,影响到了其他孩子。其他孩子纷纷低声哭泣起来。

王献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觉得十分难受。

难道这一次,他真的错了?

难道,他真的改变不了此时的民族仇恨?

一道道哭声,犹如针扎一样,刺疼王献之的心。

若是,他此生投胎为平凡百姓家里的孩子。现在会不会成为这些孩子中的一员?

王献之彷徨起来,耳朵发鸣,渐渐地,他听不清声音。眼皮越来越沉重。

王献之称病不上朝,谢尚、顾和、荀羡等人,纷纷登门探望,却被拒之不见。

就连琅琊王与武陵王亲自来王家探望王献之,都被王家仆人挡在了门外。

就连王肃之,也不见人影。王肃之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去卫将军府办公了。

还有王玄之,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去美容馆了。建康的贵族子弟纷纷跑来王家打探王玄之的消息。

王玄之、王肃之、王献之三兄弟突然不见外人,这让谢道韫感到不安。她特地前往王家宗塾寻王操之。却发现,王操之也不见了!

王家四兄弟,突然没了消息,让谢道韫担忧不已。

谢道韫寻找谢尚商议,由谢尚入宫请小皇帝宣王献之进宫。

谁知,王家竟然连陛下的召见都拒绝了!

王献之出事了!

这下子,众人开始慌了。

武陵王等人,私下里组织了一次会议,议论王献之的事情。

荀羡忽然开口问道:“骠骑将军与尚书令可有话要说?”

谢尚与顾和互视一眼,两人摇头。

其实谢尚与顾和怀疑王家兄弟出事,可能与王献之那晚的决定有关。若是此事被王彪之得知,那王彪之必定会用尽办法阻止王献之。如今王献之不能见外人,应该是被王彪之关起来了。

荀羡不信,他觉得这两人必定了解一二!但是既然这两人不说,那他也不好直接逼问。

这次聚会,众人商讨不出解决办法,最后不欢而散。

司马道生甚至跟袁质吵了起来,要不是武陵王及时拦住了司马道生,袁质必定要遭受司马道生的殴打。

司马道生心情不快地回到会稽王府,看到会稽王乐呵呵地哼着小曲,欣赏歌姬跳舞。他心里狐疑起来。

自从殷浩离京后,会稽王一直郁郁不乐,每日阴着一张脸,逮到谁骂谁,像个疯子一样。今日会稽王竟然会有这么好的心情赏舞?

司马道生大步走进屋内,开口问道:“阿耶这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之事?如此欢乐!”

会稽王今日请到了一个帮手,此时心情美得很。看司马道生也顺眼了几分,他语气淡淡地言道:“无什么乐事。”

司马道生不信,他觉得会稽王今日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才会如此开心!

今日司马道生心情不好,见会稽王不愿意说,司马道生臭着一张脸直接转身离开。

见司马道生二话不说,直接走了,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会稽王莫名恼火起来。他开口叫道:“你给我站住!”

司马道生停下来,一脸不耐烦地说道:“既然阿耶不愿意说,那我还站在此地做什么?”

会稽王跟司马道生杠上了,他告诉司马道生:“不过是小事。本不想告诉你,见你如此在意,那本王就告诉你吧!今日蔡道明登门求见本王。”

“蔡道明?蔡谟?他寻你做什么?给你送钱了?让你如此高兴?”司马道生语气不好地问了好几个比较冲的问题。

会稽王不满意司马道生的态度,他板着脸教训道:“岂能如此叫菜司徒大名!毫无礼数!”

司马道生翻了个白眼,蔡谟此人在朝堂上很少开口发表意见,存在感太低,司马道生不以为意,转身往外走。

会稽王再次叫道:“你给我站住!本王同你说话!话还没说完,你岂能离开!”

司马道生嫌会稽王的叫声聒噪,捂着耳朵大步往外走,直接去了车骑将军府。

会稽王的好心情被司马道生破坏了,骂咧咧地让歌姬退下。

王羲之与王徽之收到消息,匆忙赶来建康。

“阿耶!”

王玄之见到王羲之,激动地扑了过来,抱住王羲之。

那日发现王献之不见之后,王玄之跑去找王彪之要人。没想到却被王彪之教训了一顿,王彪之骂他堂堂琅琊王氏嫡系的世家子,不走正途出仕为官,却要自甘堕落,作贱自己,跑去伺候其他世家子。然后,王彪之直接将王玄之关了起来。

那晚王肃之等到深夜,见王玄之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他按耐不住,直接跑去找王彪之。王彪之狠狠斥骂王肃之,身为兄长却不能好好管教幼弟,甚至放纵幼弟胡来,枉为人兄。王彪之对王肃之训斥一个时辰,并且罚王肃之每日跪宗祠。

王彪之想到王献之还有个兄长在建康,他马上派人去宗塾那边了解王操之的学习情况。没想到王操之竟然痴迷斩妖除魔的游戏,玩物丧志!王彪之直接把王操之接回乌衣巷,将王操之关在屋子里罚抄书。

王羲之看到三个儿子受苦,心疼不已。

深吸了一口气,王羲之轻拍了拍王玄之的肩头,柔声言道:“大郎莫慌,阿耶来了。官奴此时在何处?”

王玄之摇头,声音沉闷闷地回答道:“不知叔父将官奴带去何处。官奴应该不在族中。”

王徽之拧着眉头,一脸冷漠。那双凤眼,冷漠起来,宛若冰霜。与王羲之越发相似。

王羲之转头对王徽之言道:“五郎,你在此地陪大郎。我去找虎犊。”

王玄之忐忑地望向王羲之,生怕王彪之发起狠来,连王羲之也一块关起来!

王羲之朝王玄之浅浅一笑,转身离开。

王羲之离开后,王徽之开口言道:“大郎,随我出门。”

王玄之不安地问道:“五郎,你想做什么?”

自从听王献之说出那番大胆的想法后,王玄之现在觉得还是王徽之更乖一些!

王徽之轻哼道:“你看你现在变得多憔悴,这皮肤,干瘪瘪的,严重缺水。被关了这么久,难道你不想护理一下?”

王玄之立马伸手抚摸自己的脸,他的皮肤摸起来的确干干的。王玄之犹豫地说道:“可是官奴的事情还未解决好,我就这样抛下此事不管,跑去护肤美容,恐怕不妥。”

王玄之觉得这番举动,有点没良心。

王徽之告诉王玄之:“你若是想让官奴早日被虎犊叔父放出来,就随我出门。”

“你有办法让叔父放了官奴?”王玄之惊讶。

王徽之不回答,转身离开。

王玄之立马跟上。

王徽之派阿良送消息到各府。他亲自来到谢家,拜访谢尚。

此时谢尚正在盯着一套破洞装发呆。

听闻王徽之登门拜访,谢尚惊讶,立马让仆人将王徽之请进来。

“听闻王五郎的烫发染发技术,天下独一份。不知尚是否有幸,能体会一番?”谢尚微笑着请王徽之坐下。

走进屋内,王徽之也不坐下,他心不在焉地扫了眼谢尚,语气淡淡地言道:“此事容后再议。眼下有一事,需请骠骑将军帮忙。”

谢尚作揖:“尚,定当尽力!”

哪怕王徽之不说,谢尚也清楚王徽之此番登门寻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