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时, 下起了雨。
雨落江面,涟漪圈圈。
缥缈氤氲的雾气缠绕着青山。
一只水鸟飞到了小舟上, 咕咕的叫了几声,歪着头朝船内走去。
王徽之朝它招手:“过来。”
水鸟走到船篷里,猛地抖了抖身子, 甩掉身上的雨水。
王徽之被这只水鸟溅了一身水, 也不恼,他拿起案上的蟹肉, 递给水鸟。“请卿用蟹。”
王献之好奇的看着。有时候觉得王徽之很顽皮,是个讨人厌的熊孩子。可是有时候又觉得王徽之太早成熟, 年仅十岁便看穿了这个世道。
水鸟啄了啄那蟹肉,不小心啄到了王徽之的手指头。
王徽之吸了一口气,倒也没有收回手。
王献之静静地看着,等水鸟吃完一块蟹肉, 王徽之又拿了一块蟹肉喂它。
看了许久,王献之缓缓开口, 轻声问道:“要带它回家养起来吗?”
王徽之专心喂食,没有抬眼看王献之,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回应道:“昨日我喜欢阿黄,今日我喜欢它, 明日不知我会喜欢上何物。世间万物,生存于天地之间,若是遇到便想拥有,恐怕我永远也得不到满足。再而言之, 它本自由君,逍遥天地间。若是将它带回家,拘在方寸间,恐其不乐。”
王献之口气淡淡的说道:“那你为何从戴安道家中拿走那么多东西。”
王徽之抬眼看向王献之,轻哼道:“我是看你喜欢,所以才替你拿走一些!”
如画的眉毛动了动,王献之说道:“如此说来,那些东西都归我了?”
王徽之干脆把案上的盘子拿下来,将那盘蟹肉放到水鸟的面前,拍着手对王献之说道:“画归你,那几尊雕像我要留着。等我看厌了,随你拿走。”
王献之发现王徽之那张嘴,可真是巧舌如簧。嘴上的大道理一堆一堆的,骚操作一波一波的。
小舟停靠在岸边,雨还在下,阿良一脸无奈的说道:“早知天会将雨,小奴必定会带簦!”
王徽之撸了一把水鸟,慢悠悠的言道:“这世上,谁能预料明日之事?”
作为一个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人,王献之默默地瞥开目光,望向外面。
倏地,王献之眯起眼睛,弯起嘴角浅浅一笑,笑如春光般明艳。
见状,王徽之问道:“七郎笑什么?”
王献之望着外面的雨,缓缓说道:“想到了一样能赚钱的东西,心里欢乐起来。”
“你又想到何物?”王徽之好奇的问道。
王献之不答,伸手指着岸边的荷叶,对阿陌说道:“采一些荷叶过来。”
阿陌连忙点头,冒着雨离开船篷,跳到岸上,采摘临近岸边生长的荷叶。
看阿陌摘够了,王献之便叫他回来:“够了。”
阿陌回到舟上,身上已经大湿。
王献之拿了一块绢布,递给他,伸手拿起一片荷叶。撑在头顶上方。
见状,王徽之眼睛一亮,伸手拿了一片荷叶,声带喜悦的情绪说道:“如此便可归家了!走!七郎,归家了!”
王徽之带着王献之,两人撑着荷叶往外走。
阿良苦兮兮的劝道:“五郎!七郎!路上泥泞,当心滑倒!不若等雨歇后,再归家!”
王徽之扭头冲阿良招手:“带上东西,归家了!”
阿良看了眼阿陌,阿陌简单的擦了擦雨水,便拿起一片荷叶,撑在头顶上,朝王献之与王徽之追去。
阿良只好拿起一片荷叶,跟出去。
路途泥泞,王徽之穿着高跟木履,好几次险些摔倒。
王献之穿着布棉履,一双白鞋被泥水弄脏了。
几次险些摔倒,王徽之不耐烦了。忽然弯下腰,把木履脱掉,白袜踩到泥地上,顿时脏了……
阿良瞪大眼睛,呆呆的说道:“五、五郎……”
王徽之把木履丢到一旁的水洼里,拉着王献之的手,继续走。
那双被丢到泥水里的木履,它就那样可怜兮兮的陷入浑浊的黄泥水当中……
王府的仆人看到王献之与王徽之两人狼狈的归来,吓了一大跳,连忙叫来一群人,搀扶着两位小主子回到客居。
王玄之看到王徽之与王献之的样子,大吃一惊,目瞪口呆的问道:“你二人,怎的弄成这副样子……”
何氏也被两位小叔的样子吓到了,连忙吩咐仆人:“快去准备热汤!”
王徽之拉着王献之走到屋檐下,他赤着一双脚,袜子早在半道上脱了,不知道丢到了哪个水洼里。
王玄之嘴角微微抽搐,无语的说道:“五郎,你就非要把自己跟七郎搞得如此狼狈吗?若是让其他人看到,日后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王徽之挑眉说道:“光凭琅琊王氏出身,哪怕我要吃糠,都会有人抬高我,赞扬我!大郎何必如此在意虚名?心地欢快,逍遥自在最为重要。”
王玄之说不过王徽之,便指着王献之说道:“你不要脸,七郎可是要脸的!日后,不许你带坏七郎!”
王徽之轻哼道:“大郎此话说错了,应该对七郎说。是七郎带坏我的。”
王玄之气得面色微红,翻着白眼无语的言道:“你还把责任推到七郎头上!真是厚颜无耻!等晚间,见到了阿耶,自有你倒霉的!”
王徽之一脸无辜的解释道:“真的是七郎教我的。舟临岸时,我本想等雨歇后再动身归家。未料,七郎命阿陌采摘荷叶,以荷叶为簦,于是我等就冒雨归来了。”
说到这里,王徽之由衷的夸赞道:“七郎真是聪慧过人!同辈当中,我看唯有七郎能与嘉宾可比!”
葛洪从另一间屋子走出来,见王献之跟王徽之两人一身狼狈,他连忙走上前来,关切的说道:“七郎怎能冒雨归来!速去泡热汤!驱驱寒气!”
“多谢师父关心。”王献之转头看向葛洪。
被那双清澈干净的眸子望着,葛洪心怜这位小人。他掏出手巾,帮王献之擦掉脸上的雨水。
王徽之指着葛洪与王献之,冲王玄之言道:“身为长兄,大郎你还不如道长关怀幼弟。”
王玄之解释道:“我何时不关怀你二人了?我夫人已经吩咐仆人为你二人准备热汤了。”
“那是长嫂吩咐的,与你何干?”王徽之嗤笑。
王玄之无语的瞪着王徽之,说不过这个弟弟,他干脆不再说话。掏出一块手巾,王玄之没好气的递给王徽之。
王徽之哼了一声,一脸不情愿的伸手接过那块手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葛洪看了眼王徽之,口气淡淡的说道:“七郎尚且年幼,不知世事。王五郎切莫带坏了他。”
听到这话,王徽之转头看向葛洪,指着王献之说道:“道长小瞧七郎了!明明是他带坏了我!”
葛洪压根不信王徽之说的话,他意味深长的对王徽之说道:“王五郎,你自求多福吧。”
王徽之疑惑的问道:“道长此话何意?”
王玄之也开口说道:“五郎,你好自为之吧!”
王徽之扭头看向王玄之:“此话何意?”
何氏柔声提醒道:“阿公得知你所做之事,十分震怒,这两日,脸色不愉。”
王徽之一脸不解的追问道:“我做了何事,让阿耶动怒?”
虽说前阵子,王徽之设套耍了王羲之,可是过了这么一段时日,王羲之早已不跟他计较了!王徽之不明白王羲之这两日怎么还会生他的气呢?
“你自己做了何事,你自己心里清楚。”王玄之摇头。
葛洪目光意味深长的盯着王徽之,也摇了摇头。
王徽之:???
王徽之慢吞吞的说道:“我这两日带七郎到剡溪去拜访戴安道。只不过没有提前告知阿耶罢了,此等小事,阿耶不至于生我的气吧?”
葛洪摇头说道:“并非此事。”
王徽之纳闷了:“那是何事?炙鸭的事情,都已过去了半月,阿耶莫非还记恨于心?不该啊!”
王玄之摇头言道:“也非此事。”
王徽之拧起眉头,直接问道:“大郎,快直言相告!”
王玄之摇头叹气道:“你还是先去沐浴吧!让阿耶知晓你与七郎一身狼狈的归来,定然更是恼怒。”
王徽之转头看向葛洪,冲他问道:“不如道长提点一二?”
葛洪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轻轻摇头。
王徽之的眉头越皱越紧。
阿良小跑过来,开口叫道:“五郎,七郎,热汤已备好!”
王玄之说道:“速与七郎泡热汤,驱驱寒气,切莫冻着了!”
王徽之拉着王献之的手,赤着脚踩到青石板上,边走边道:“七郎,你说阿耶为何会恼我?”
王献之思索了一番,忽然想到什么,他脚步一顿,接着,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几日前,王献之从东山回来,见王羲之的脸已经恢复如常。隔了一天,当天夜里,王献之带着王徽之去后院见了王羲之。当时王羲之已经歇息了,王献之偷偷地往他的脸上抹了点东西。第二日一早,王献之便与王徽之出门游玩了……
王献之之所以这么做,其本意是想帮王羲之拒绝朝廷的征辟。在这个以貌取人,看脸的时代。容貌极为重要,若是王羲之的脸出了问题,那便有了正当的理由拒绝朝廷的征辟!
不知道王羲之的恼怒,会不会跟此事有关……
转念一想,王羲之恼怒的是王徽之,而王徽之又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令王羲之恼怒的事情,定然跟容貌没关系了……
想到此,王献之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