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堂屋,卫异被众人推到上座,江舒涵坐到他旁边,众人纷纷找位置坐下,而后眼巴巴盯着他看。
一双双渴盼的眼神让卫异瞧着心热,他不自觉弯了弯唇角,“李将军已经答应了。可以用银子顶替兵役。”
众人搓着手激动得不行。
屠户攥着双手盯着卫异,几乎是在他活落,就跟着问道,“一人需要多少银子?”
他们家一共五个儿子,除了小儿子不符合条件,另四个都要入伍。
要是银子很多,他们家可掏不起,那……
屠户不敢往下想,只希望银子能少点儿。
屠户这边问完,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盯着卫异看。
卫异动了动手指,“三十两一人。”
众人炸开了锅。三十两一人?这跟抢钱有什么区别?
他们家总共才分到一百四十两银子,除了买粮食和购置东西花掉十两,以及建窑的十两,还剩下一百二十两。
给四个儿子交完银子,他们手头一文钱没有。
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离秋收还有一个多月呢,粮价一直居高不下。
屠户家尚且如此,其他家就更是如此了。
而江舒涵却直直盯着陈瞎子。
这瞎子卜卦水平可以啊。交完建窑的钱,剩下的银子都得给儿子交兵役,手头一文不剩。跟他算的分毫不差。
江舒涵以前觉得算命都是骗人的,但她这次是真的有点信了。想想穿越都有可能,算命准一点,不是小儿科吗?
历史人物中就有许多算命很准的,什么李纯风,袁天罡,吕后她父亲,都是算命高手。
江舒涵在这边感慨万千,其他人远没有江舒涵这么好的兴致,尤其是柳大郎和柳二郎。
其他家好歹还有银子为儿子抵兵役。可他们家呢?银子都被娘花完了。别说三十两,他们家现在连三两都没有。
柳大郎和柳二郎一屁股坐到地上,齐齐抹泪痛哭。这下好了,他们真的要上战场了。兴许连命都要丢了。
江舒涵抚了抚额,这俩傻儿子真是够了,她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行啦,别哭了。大男人哭唧唧像什么样子,丢人不丢人!”
柳二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亲娘那黑得跟锅底有一拼的脸,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柳大郎缩着脖子起身,可怜兮兮凑到江舒涵身后。
江舒涵没搭理两人,扭头看向卫异,“让你见笑了。”
卫异摇头,“没事。”
江舒涵还要留卫异说话,示意其他人先回去。
等人都走了,江舒涵向卫异拱手,“多谢你之前偷偷塞给我银子,可算帮了我们大忙。”
卫异哪敢让长辈给他行礼,赶紧扶她起来,“婶子太客气了。我也是于心不忍。”
江舒涵点头。比起之前,卫异现在的态度好了许多。有点面对丈母娘的样子了。
柳二郎在边上插话,“卫将军,你能不能再借我们点银子?我……”
他不敢提妹妹嫁给卫异,免了兵役的事情。不仅是他娘不让,他自己也不忍心。士兵上战场有生命危险,卫异这个将军危险更甚。所以他就想厚着脸皮借点钱。
他们家有瓷窑,等瓷器烧出来,一准能卖钱。到那时,他就还卫异,加倍还都行。
江舒涵黑了脸,“出去!”
这话异常严厉,远非平时那样和善,柳二郎当即被吓了一跳,打了个哆嗦,还想再说几句,柳大郎却跳过来,捂着他的嘴,将人硬生生拖出去了。
这两人走了,江舒涵走到门前,冲院子里喊了一嗓子,“老大媳妇,老二媳妇,做几个硬菜。咱们留卫将军在家吃饭。”
张氏和周氏也不知从哪个疙瘩蹿出来,冲这边‘嗳’了一声。
堂屋里,只剩下卫异和江舒涵。
重新坐下后,卫异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婶子,我知道你们缺钱。这银子先借你们度过眼下这个难关吧。”
江舒涵摆了摆手,“这不行。”她从袖子里掏出十两银子,“这银子还你。我家这俩傻儿子不清楚家底。其实我们家不缺银子。”
其实她可以顺势收了卫异的钱,这样她就不用解释她银子的来历了。可是不行,要是柳小丫真的嫁给卫异,她现在借卫异钱,就等同于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以后柳小丫还能直起腰板吗?所以她不能借。
卫异愣了愣,直到江舒涵从掏出一张银票,他才真的确信对方真的有钱。
不过这十两银子,他却怎么都不肯要,“之前在寿安的时候,我们收了你们那么多牛车和粮食,这十两银子根本不够。”
想到这里,他将银票重新递了过去,“这些银票,您收下吧,就当是我们将军还你们的牛车和粮食的钱。您别嫌少。”
粮食肯定是还不了的,粮店根本不卖粮,他也弄不到,而他个人的份例也分不到这么多粮食。只能用银子抵。
江舒涵接过银票,她不相信李木会还给他们银子。那李家两兄弟不是啥好人。
一开始她以为李木比李起好点儿。可自打征兵消息一出,她才发现自己天真了。能在乱世称王称霸,能是啥良善人?
不过这钱,她拿着不亏心。他们的粮食,牛车,一应生活用品全被李家军扣在寿安了。
最可气的是,李家军差点把他们活埋。
一想到之前在鬼门关走过那一遭,江舒涵就一阵后怕。
将银票揣回怀里,江舒涵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还想向你打听点事儿。”
卫异愣了愣,“婶子请说。”
“你们怎么会从寿安到这边来呢?”
卫异简单把事情讲了一遍。当江舒涵得知李起中了鼠疫而死,她明显愣了一下。
这么说方小姐真的把李起杀死了?
原身第二世死的时候,李起还活得好好的呢。反倒是李木早早就没了命。没了李木这个智囊团,李起早早称了帝,比张大胆还要早,李将军很快成为众矢之的,被各方势力打压。但是他底下猛将众多,直到原身死前,李起都还顽强存在着。
这一世,因为她这只蝴蝶告诉了方小姐事实真相,李起被她这只蝴蝶震飞了。李木侥幸活了下来。因为他是个读书人,本身比李起聪慧,用的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政策,几乎是一步一个脚印往下走。
这两个兄弟行事做风完全不同,但要说最后谁能胜利,江舒涵更倾向于李木。
历朝历代的皇帝无疑都是伪君子。李木就非常有这个潜质。不过其他诸侯王实力也不容小觑,李木到底能不能一统天下,还是个未知数。
江舒涵眼神闪烁了下,又很快若无其事地问起其他人,“对了,我之前照顾的方小姐,她来了吗?”
卫异不知道江舒涵是间接害死李起的凶手,只当她是好奇问起前雇主,当下摇了摇头,“她得了鼠疫,传给了李起大哥,你们走的那晚,她就上吊自杀了。”
虽然江舒涵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到她死了,江舒涵心里还是很难过。
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子,正是二八年华,生得花容月貌,本该嫁一个良人过上幸福的小日子。一朝家变,父亲兄弟接连惨死,万念俱灰,只想到玉石俱焚这一法子。真是可怜。
江舒涵叹了会儿气,好半天才岔开话题,“你们走前青州府怎么样了?”
卫异面色很难看,“很不好。我们走的时候,青州府来了个钦差,每到一个县城就四处派兵搜索,发现有人当即射杀。然后将尸体全部焚烧。青州府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这点跟原身的记忆对上了,但江舒涵再次听到,还是为那些枉死的人难过。
卫异是在这边吃了晚饭才走的。
一直躲在房间里没有出去的柳小丫,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听到他要走了,心里有些失落,轻轻拉开帘子一角。
正要转身离去的卫异,似是有心灵感应一般,侧头看去,两人目光交汇,柳小丫脸色唰得红了,忍着羞涩轻轻将帘子放下。
卫异忍不住低低一笑。也不枉费他特地跟大将军告假,特地来这一趟,虽然没说上话,好歹见了两面。
她比以前长得更好了,皮肤也白了许多,眼睛也比以前要亮。想起她之前跪在地上哭,卫异心想,她还是笑起来更好看。眼睛就像一汪秋水,望着他的时候,他心都跟着软了。
卫异刚走,江舒涵就召集大伙,先把卫异给的一千两分给大伙。这些银票足够他们抵扣各家男人。
大伙齐齐松了一口气。
接着,江舒涵又一五一十将青州府那边发生的事告诉大伙。
听到钦差屠城,花媒婆当即就嚎哭起来,“我就说嘛。我去城门口那么多回,为啥一次也没碰到青州来的流民,原来……”
虽然她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她心里惦记她已经出嫁的女儿。来前,她特地让儿子跑过去通知他们。可是亲家不信,不肯舍弃家业跟他们逃荒。
她的女儿呀。早知道这样,她应该拽着女儿跟她一块跑的。
花媒婆大儿子已经哭了,“娘!我大姐二姐死得好冤枉。”
两人的哭声很快引起其他人的共鸣。
谁家没有亲戚?谁能没有娘家?
就连柳大郎和柳二郎都跟着难过。来前他们还特地通知大伯一家,可大伯就是不听。
听到青州府都死绝了,想必大伯一家也多半丧命了。
男人,女人,孩子哭成一团。
江舒涵做不到感同身受,让柳大郎去买点纸钱,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咱们知道这消息有点晚,也不知道他们在那头,有没有再饿着。”
如果真有神啊鬼啊,她希望这些纸钱能帮助他们。
其他家也停止哭泣,争相拿银子买纸钱。虽然他们也是过今天没明天,但至少他们还活着。
漆黑如墨的夜晚,天空中点缀着无数颗小星星,一眨一眨的,就像一颗颗小眼睛,闪烁着朦胧的光晕。
夜色伴着清凉的风,轻轻吹打树枝,树叶沙沙作响,令人心旷神怡。
柳家窑厂,这一排院子,每家门前都有男人女人孩子围成一个圈,中间一个火盆不停往里填纸钱,火舌卷动着纸钱,飞快将其吞噬。
“大伯,都怪我不好,要是我当时坚持拉着你们就好了。”
哪怕这个大伯没怎么照拂过他们一家,现在阴阳相隔,柳二郎不再记仇,只想让对方在那头能过得好一点,“我多给你们一家烧纸钱,您一定要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别再出事了。”
“对,对。”
其他家也是差不多情况。亲人离世,平添了几分忧伤。也越发珍惜现在的家人。
第二天,县衙门口张贴出告示,可以用银子抵兵役。
告示一出,江舒涵这伙人就去上交了银子。衙役会按照他们的新户籍,查看他们的当兵名额,然后给他们一人一个福牌,上面印着免兵役字样。
拿到这福牌,大伙才松了一口气。
告示贴了没两天,官府开始挨家挨户上门搜人。
如果有人成心躲起来,衙役就会直接把他的家人逮走。年龄大的卖身,要是年轻姑娘,脸蛋再长得好点儿,极有可能会卖到妓院。
只要稍微有点责任心的男人都不敢逃走。
一个月征兵工作彻底结束。
江舒涵很快注意到,街头巷尾少了许多流民。甚至普通百姓中也险少有青壮男子。
看来大多数人家根本出不起三十两银子,到最后也只能服兵役。
就在卫异紧锣密鼓训练新兵时,江舒涵这边的窑场终于建成。
王家四人开始制作瓷器。柳大郎跟在王家人后头一块学制瓷,学得很认真。
柳二郎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啥都想看,啥都学得不深。
还没等王家人的瓷器制成,张大胆带着两万士兵到了襄州城下。
李木连夜派卫异带着之前训练好的两万五千名士兵前去御敌。
前方战事如何,江舒涵不太清楚,她现在的心思全部都集中在瓷器上面。
这天下午,柳二郎捧着托盘,一路乐癫癫回了前院。
江舒涵正在陪花儿玩,听到动静,抬头看他。院里其他人听到动静,也纷纷抬头,“咋地啦?风风火火,好像被狗撵似的。”
柳二郎凑到江舒涵面前,托盘上放着的正是刚刚烧好的瓷碗。雪白透亮,没有一点杂质。
“这是白瓷?”江舒涵有些难以置信。这年代的瓷器居然一点花纹都没有吗?
“娘,我们成功啦。”柳二郎心情很好。他日盼夜盼,终于成功了。
他将托盘放到桌子上,摩拳擦掌,“接下来,你们就看我的吧,我一定能给它卖出高价。”
他之前就已经去瓷器店打听过了。
因为刑州那边干旱,许多窑场都停了。那边的瓷器运不过来,他们这边的瓷器店都断货了。
他这边烧出新瓷器,一定能卖出去。
价钱肯定比不上刑州白瓷,但是多少也是一项收入啊。
大伙围着瓷碗打转儿,“还真的烧出来了。瞧着这瓷多滑溜啊,瞧瞧这颜色多好看啊。”
“这得不少钱吧?”
“应该是!”
大伙看着江舒涵,就像看着星星。她也太会赚钱了。
不过大伙也没有嫉妒,毕竟他们各家也投了钱,虽然不多,但是好歹也能分到点。
江舒涵拿起瓷碗,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很快发现下面居然有几颗小点点,“这个有瑕疵啊。不行。”
大伙看向那瓷碗底部,只有几颗针尖大小的黑点,又因为是在底部,根本不影响美观。
“这就不错啦。又不是在里面,嫂子,你别要求太高了。”花媒婆劝道。
江舒涵抚了抚额,她还真不是危言耸听。这可是卖给大户人家的瓷器。本来他们就没什么名气,这会再有点瑕疵,你还怎么跟人家谈价格?
江舒涵直接将瓷器往旁边一摔,瓷碗立刻四分五裂,看向柳二郎,“如果有瑕疵,一定要摔碎。不要觉得辛辛苦苦弄出来就舍不得摔。”
随着这声脆响,张氏心疼得一抽一抽地,“娘,这好好的碗,您怎么就给脆了呀?我们自家用也好啊?”
“我们家里不是有碗吗?”江舒涵翻了个白眼,“而且我们要用,就得用最好的。以后客人要是来咱家,发现咱们在用瑕疵品,肯定会影响我们窑厂的名声。”
柳二郎不像大哥大嫂那样小气,当即点头应了,“娘,我听您的。”
众人看着好端端一个瓷器就这么碎了,心都跟着颤了颤。
不过大伙什么没说。这瓷器生意要不是她带着大伙,他们不一定能有分红。怎么经营还是听她的吧。
因为江舒涵这一精益求精,一个两百件瓷器直到八天后才烧出来。
这边烧制成功,柳二郎就马不停蹄去推销。
因为他们家的窑是新窑,没什么名气,瓷器店掌柜给的价格并不高。但是柳二郎算过,这个两百件瓷器他们至少有三倍利润。
柳家也是赶巧了。因为谷城县有个大户人家的老太爷去世,需要一批瓷器陪葬。外头的瓷器运不来,只能找本地瓷器。可是本地瓷器好的根本没有多少。
尤其是大件的,几乎很少有存货。
以前瓷器店倒是有,但是之前各家店都被张大胆那些兵上门捣乱过,瓷器毁了不少。
只剩下些小件的,偶尔有大户人家上门采买。可是当陪葬,用这些小件的,就太小家子气了。
于是柳二郎就捡了便宜。接了个大单子。
仅仅这一个单子,他们就能赚五十两银子。
这个单子对他们太重要了。为了防止有人拿瑕疵品充数,江舒涵几乎天天在窑厂盯着。间或跟王家人讨教制瓷。
经他们解说,江舒涵才知道,这时候的瓷器并不都是白瓷。
比如与邢窑白瓷齐名的越窑青瓷就是青翠莹润,世人也将这两样瓷器称为“南青北白”。
但是青花瓷,他们从未听过。
一个月后,交完瓷器,顺利拿到尾款的柳二郎,在亲娘的授意下,几乎将银子全部买了粮食。
今年秋天,全国各地没再干旱,但各地**不断。
进入腊月,土地结了冻,为期两个月的战事终于落下帷幕,卫异亲自将张大胆斩首。张大胆的残余部落或死或逃,卫异也没派兵追,只将张大胆的头带回谷城交差。
经此一役,卫异的名声一炮而起,整个襄州就连黄口小儿都知道他武艺过人,有胆有谋,是个战无不胜的大英雄。
而众人口中的卫异此时却拎着一对活雁登上了柳家大门。
他此次是为提亲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