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问天日,不知不觉已过去三日。
小秾华如何从朔明宫来到千里之外的乌孙王宫,她已经知道了,根据宫人提供的毘汐奴出现的时间,恰好是她坠入玉河那一年。
那一年,天寿帝为她大办丧事,按照宫中踩低捧高的习性,失去主人的小秾华和侍人并不好过。
小秾华在作为小秾华之前,一直是辉嫔的毘汐奴,想来是辉嫔通过醴泉,将宫中的小秾华转移了出来,一路送至乌孙。
虽说只是猜测,但秦秾华觉得这个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说着对金雷还有问题的王后,把秦秾华带进宫后弃之不管,好像忘记了她这个人似的,任她在宫中抱着猫无所事事。
宫中有专业铲屎官,秦秾华每日的工作就是抱猫,喂猫,揉猫,除此以外,她可以自由安排时间。
猫能去哪儿,她就能去哪儿。
因此,她在宫中没有禁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上面给的权限越大,秦秾华在下边越安分,不该去的地方绝不靠近。
她知道,暗中一定有人等着揪她小辫子。
大朔都要打到乌孙来了,到时候乌孙一乱,她想做什么不行?没必要在此时急于求成。
秦秾华虽然不想搞事,无奈管不住别人想搞事的心。
今日一早,小秾华用了肉羹后不见踪影,秦秾华外出找猫,一个衣着华贵,模样年轻的贵女给她指了方向:“黑尾巴的猫吧?往那里面跑了。”
她指的方向,是东宫——太女居所,宫中禁地之一。
她只是略一迟疑,眼前的贵女就拧起了两道秀眉:“我又不认识你,难不成还会害你?反正讨厌猫的是太女,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遭殃的又不是我——爱信不信。”
“民妇不敢。”
秦秾华神色平静,屈膝行礼。
“……又老又丑,也不知王后看中你什么地方。”
贵女嘀咕一声,带着她的两个婢女转身走了。
秦秾华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乌孙宗亲,猜测此人是宗室女,从利益关系上看,的确犯不着害她。
更何况,既然是太女居所,宫殿外一定有候立的侍人,她留在殿外,让太女的人帮忙找猫也是可以的。
打定主意后,秦秾华往东宫走去。
在她走后,刚刚的贵女摇着小扇走了出来。
她看着女子背影,鄙夷道:
“我就不信还有人进了东宫能活着出来……”
身边两个婢女低头不敢言。
王后拒绝了夫人送小姐入宫陪侍的请求,转眼就留一个其貌不扬的妇人在宫中陪侍,这不是在说小姐连这样一个妇人都比不上吗?
东宫乃宫中禁地,误入此地的宫人没一个能活着出宫。
这位妇人去了东宫,想必也是一条死路——谁叫她惹恼了王太后的侄女呢?
“走罢,听说王上来百花园附近了,可不能叫别的贱人抢先。”
贵女摇摇扇子,摇曳多姿地走了。
此时,秦秾华已踏上东宫台阶。
“有人吗?”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廊柱间传开,无人响应。
秦秾华踩上最后一阶台阶,站到虚掩的房门前,又轻轻喊了一声,还是无人应答。
她暗觉不对,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忽然瞥到门内一景,身体一僵,不由自主抬起右手,向虚掩的房门推去。
门扉悄无声息地开了。
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出现在眼前。
这是摘星宫,远在千里之外的又一座摘星宫。
殿内所有装饰,大到地砖颜色,小到格子架上彩色陶人的面朝方向,都和朔明宫里的摘星宫保持一致。
一楼寂寥无人,她忍不住踏上在朔明宫时从没上过的二楼阶梯。
摘星宫二楼是辉嫔的起居之处,内室之中,一套金线熠熠生辉的女式华服摆在整整齐齐的床榻上,尽头,一扇虚掩的房门背后是开阔的书房。
书桌上,铺满笔墨,一幅作了一半的画躺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桌前。
未完成的画卷里,花草凉亭已初见轮廓,一个还没描绘面孔的小人趴在凉亭里,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已经睡着。
书桌旁,有一个画珐琅花鸟纹瓶,里面插着几十卷画轴。
秦秾华被无形的魔力蛊惑,走到画珐琅花鸟纹瓶前,抽出了画轴。
她看了一张,再也无法停止,一张张画轴在她手中展开,湮灭于烈火中的摘星宫重新现身世间。
摘星宫后花园,一只毛发蓬松的狮子猫用后脚站立,前脚试探去抓小女孩手中的鱼干。
摘星宫花厅,小女孩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目光紧锁宫女手中即将剥出的一枚荔枝。
摘星宫书房,高大的书柜前趴了一个踮脚的小姑娘,她高举的右手正在努力取下一本已经抽出了一半的书。
小女孩都是同一个人,但年纪不一,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的年纪都有。如果说小女孩还不能让她肯定,那么她手中这幅画着少女和凤轿的画,已经让答案昭然若揭。
楼下忽然传来脚步声,秦秾华心中一惊,立即将画重新卷好,放入瓶中。
“大胆!还不跪下?!”
厉喝响起的时候,秦秾华刚好将最后一卷画投入瓶中。
乌孙王和他身边横眉竖眼的总管太监站在书房门前,她心跳如擂,低着头,趋步走到乌孙王面前跪倒。
“……民女盈阳参见王上。”
总管太监怒声道:“谁让你闯进东宫惊扰太女的?来人啊,把她——”
面沉如水的乌孙王打断了总管的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
总管像被捏住了脖子,后边的声音陡然消失。他露着诧异的表情,飞快瞥了一眼拧着眉头的乌孙王,牢牢闭紧了自己的两片嘴唇。
“回陛下……”秦秾华咽下喉咙口的小秾华三个字,说:“毘汐奴今早用了肉羹不知所踪,民妇从路过百花园的一名贵女口中得知,猫跑入了这间宫殿,民妇这才……”
乌孙王声音愈发不快:“此处是太女清修之地,若非本王到访,宫门日常紧闭,毘汐奴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一只雪白的狮子猫从他脚下钻了出来,摇着乌黑的尾巴,施施然地走向跪在地上的秦秾华。
秦秾华注视着在她面前坐下的狮子猫,它对她正遭遇的难关一无所察,优哉游哉地舔着颈上皮毛。
乌孙王换了个话头:“宫中没人和你说这是禁地?”
“领我入宫的嬷嬷说,猫在什么地方,我就要在什么地方。”
半晌后,乌孙王叹了口气。
“罢了……你带毘汐奴出去。记住,你没有来过这里,明白吗?”
“……是。”
秦秾华抱起小秾华,从地上起身,默默行礼后走向门外。
“毘汐奴——”乌孙王忽然开口。
秦秾华停下脚步,神色如常地转身面对他。
“王上要抱小主子?”
乌孙王没看她送出的炸毛狮子猫,眼里闪过一抹失望。摆了摆头:
“……算了。”
脚步声消失后,总管太监满腹狐疑,却不敢开口寻求一个答案。
没有一个误入东宫的宫人能活着离开,不论他们闯入东宫的理由是什么,总归是撞破了王家隐秘,然而这一次,王上却高高提起,轻轻放下了——
那宫女,容貌刻薄,上不得台面,更何况是结过婚的,王上为何为她破例?
总管太监不敢问的问题,在当天夜里,被一个敢问的人问了出来。
“听闻盈阳今日闯入东宫,王上为何要放她离开?”
半躺在罗汉床上的王后漫不经心道,一名侍女在旁轻轻为她打着小扇。
“我已命她守口如瓶。”乌孙王站在原处,让侍女将外衣褪下。
王后似笑非笑睨他一眼:“难道从前误入东宫的那些宫人,没有向你保证守口如瓶?”
乌孙王沉默着坐到罗汉床上,一手在王后光洁的臂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不想杀她。”
“为什么?”
他沉默许久:“她什么都没动——除了我的画。”
“一个金雷逃难来的民妇,为什么会对你的画感兴趣?”
乌孙王低声道:“桌上有我画了一半的画,画上的人还没画上五官。”
“她想知道你画的是谁,所以去看了你之前的画。”王后将乌孙王的潜台词说完,唇边带着一缕捉摸不透的笑意:“什么人,才会对你那张没画完的画感兴趣?”
乌孙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你又为什么把她留在宫中?”
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原因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如果她是我们的——”
王后打断了乌孙王的话。
“……现在还说不准,再看看吧。”
“好。”乌孙王点了点头:“今日御医看过以后,说什么了?”
“还是老一套,无聊。”王后神色困倦,轻声道:“我想歇了。”
“好。”
乌孙王习以为常地将她拦腰抱起,走向里间的床榻。
随侍的宫人纷纷低下头颅。
把人放上床后,乌孙王也在床边坐了下来,他抚摸着她的头顶,摸得她昏昏欲睡。
“……你不躺下来?”
“我沐浴后再来,免得你又嫌我脏。”乌孙王柔声道:“……睡罢,阿兰玉,我在你身边。”
窗外夜色深重,满天星芒。
长夜漫漫,秦秾华躺在床上不能入睡,陪伴她的,只有一只呼呼大睡的狮子猫。
分配给她的这间耳房,远超一般标准,不但只有她一人使用,连各种桌椅床榻都是王寝淘汰下来的旧品,日子是过得舒坦,但她又不是为过舒坦日子入的宫。
如果乌孙王是个细致人,那么在她离开之后,他一定察觉到了被动的画轴。
说不一定,那两人正在王寝里对她的身份猜测不断。
今日她在东宫所见所闻,足以解开一个笼罩在乌孙王宫上空许久的谜题。
太女寝宫里没有太女,床上却放着太女的衮冕,宫里空无一人,处处却纤尘不染。
在没有太女的东宫,那些画的意义值得深究。
她有理由相信,这是给她准备的宫殿,给她准备的衮冕。乌孙给她准备了一个太女的空壳,只等着她从大朔金蝉脱壳后,钻入这个他们提早准备好的壳子。
如果醴泉在那时把她带走,或许此时的她已经穿上太女衮冕,起居在那座名为东宫的牢笼了吧。
既然为她大费周章,那她的生命安全暂时不用担忧了。乌孙王和王后此时的按兵不动,或许是在试探她的底牌,真是巧了——
她也想知道,辉嫔在这乌孙王宫,究竟还藏了什么底牌。
耳边的呼吸声忽然安静了,从睡梦中醒来的小秾华跳下床,几个轻盈的起跳后,蹲到了窗边。
它望着窗外的圆月,悠悠地叫了一声。
“……你想他了吗?”秦秾华低声如同自语:“我也想他了。”
扑通一声,一个翻窗的惯犯轻车熟路地翻进屋里,伴随一道不满的声音:
“你想谁了?”
秦秾华睁大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
穿着侍人服饰的少年一屁股坐上床榻,身上带着夏夜清爽的风,单臂将她紧紧勾入怀里,语带威胁:“你想谁了?”
“你怎么——”秦秾华惊得话都说不清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想了办法。”他用额头轻轻撞了撞她的额头:“我为见你,三十六计都用过了,你还没说刚刚背着我想谁?”
数日未见,秦秾华也不想扭捏了。
她沉默片刻,道:“你来的时候有人发现吗?”
少年骄傲地抬着下巴:“我爬窗的技术,你还不信?”
好,那就不走程序了。
她抱紧少年精壮的腰身,说: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