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匹赤红宝马拖着行龙云朵大舆,在车马簇拥中一路飞驰。
狂风吹倒枯黄的草叶,也吹得车上众人发髻凌乱。
舆车上,高大全带领一众侍人正奉命拆车。继天寿帝惯用的马凳成为最后一个扔下舆车的重物之后,他们又将双手伸向了珠翠结绦、银铃,红罗络——所有能从车上拆下的装饰物都被毫不犹豫地扔下舆车。
身后就是万马奔腾之声,落后一寸就离敌军的刀刃近上一寸,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
一道接一道战报被背插小旗的传信兵传入龙舆,随着敌军用血腥手段镇压贪财部曲,两军越来越近,已经有落后的马车开始抛弃女眷和侍人。
人心惶惶,局势危急。
几张舆图铺在龙舆中央,秦秾华坐在一边,裴回、舒遇曦、武如一等人坐在一边,各自借出膝盖或五指,充作狂风下压住舆图的镇纸。
“长公主,如今只有主动出击才能为中军争取一线生机,卑职愿领一卒队断后!”武如一道。
“我军只剩两千余人,其中还包括一些残兵败将,光是护卫龙舆便已捉襟见肘,武将军想要带走一卒队,是否不太妥当?”
武如一怒视着开口说话的从二品奉国将军冯虢,道:“那将军觉得我带多少人才好?”
冯虢缓缓道:“以游击为主,戎队即可。”
武如一气笑了:“你是要我带着五十人去和两万敌军硬碰硬?”
“广威将军——”正二品刑部尚书姜昂开口道:“奉国将军之意不是叫你用五十人歼灭两万敌军,这是断后,就连本官也知道该以游击为主。五十人虽是少了些,但广威将军应看在局势艰难的份上,多为陛下着想啊……”
武如一被这倒打的一耙打得面色青白,他是想以身报国不错,奉国将军和刑部尚书却是想送他白白去死!
“姜尚书此言不妥。”
武如一生性仗义,在朝中人缘不错。正三品金吾卫大将军封携见他受两人夹击,皱眉道:“五十人太少了,送死不说,还起不到任何拖延敌军行进速度的效果。”
姜昂道:“既然起不到拖延效果,那不如放弃出兵,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在撤退上。”
武如一怒道:“若不出兵阻挠,按我军现在的行军速度——别说跑到玉河子码头了,怕是连玉河府的界标都没看见就要被反贼追上!”
“本官倒不这么认为。”姜昂道:“现如今天上刮的东风,车队逆风而行自然就慢,魏大师已经说过了,东风再持续半个时辰,接着就是西风——等风向转为西风,我们的速度就能进一步提升。”
姜昂朝天寿帝揖了揖手,道:“陛下仁德,乃上天钦点的真龙天子,说不得苍天看在陛下面上,再过一时三刻便提前变了风向。”
天寿帝端着舆车里最后一个茶盏,坐在舆图左端,睁着一双充满疑惑的大眼睛看着向他献媚的姜昂,茫然如误入太学的无知童生。
军议这么久了,天寿帝一话不发,要不是姜昂的举动让众人目光向他投去,他们险些忘了舆图左端坐的是帝王而不是镇纸。
“你能加快速度,敌军难道不能?西风光推你不推后面的反贼?!”武如一气急攻心:“姜大人——若是西风真来了,那才一切都晚了!”
“广威将军,你不要危言耸听——”姜昂不快道。
“广威将军所言不虚。”封携满面凝重:“如今我军伤亡不大,全因东风阻挠了后面的反贼骑射,等东风一停——”
他没说完后边的话,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围绕后脖颈吹的凉飕飕的风。
“……广威将军。”
一道低柔的女声打破了车内僵局。
“卑职在!”武如一揖手大声道。
秦秾华低垂着眼眸,沉着冷静的目光定定看着舆图上相距不远的红蓝小旗。
“你率一个卒队,待东风停后立即出击。”
一个卒,相比起一戎来说,也不过是多了一百五十人,这不包括武如一的两百人里,能不能有十个回到队伍都是未知数。
同样是送死,不过是五十人的敢死队拖延不了敌军,两百人的敢死队,或可一试。
秦秾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不比姜昂之流高尚几分。
尽管如此,武如一仍然起身,毫不犹豫地撩袍跪下,掷地有声道:
“卑职领命!”
武如一正欲起身,秦秾华低声道:“本宫还有一事……”
他的膝盖立即磕了下去:“长公主请言!”
“广威将军。”她道:“本宫令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武如一停顿片刻,更加大声道:“是!”
随着一匹骏马在车外仰头嘶鸣,武如一甲胄哐当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秦秾华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皱眉道:“传令鼓台,风向一变,立即击鼓突进。”
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军行了一礼,起身走到车外传令去了。
“告诉魏大师,风向一变,立即令鼓兵擂鼓前进。”
“喏!”
车外的对话隐隐约约传来,待起重新入内后,秦秾华道:“宣武将军——”
年轻将军因她能准确叫出他的官职而露出惊讶眼神。
“卑职在。”
“我不放心九皇子病中一人,可否劳你跑上一趟,替我把九皇子和他的侍人接来龙舆?”
宣武将军刚要离开,姜昂皱眉道:“长公主,请恕微臣僭越,龙舆上已经有不少人,为了不拖累龙舆的速度,侍人们已经开始拆解舆车,可是……他们拆再多,也不能抵消长公主随口两句就增加的重量啊。”
“姜尚书此言甚对。”秦秾华道。
姜昂扬起嘴角,正欲谦虚几句——
“宣武将军,劳烦你先把姜尚书送回他的马车,再接九皇子过来罢。”
姜昂的笑容僵在脸上:“长公主——”
秦秾华头也不抬,淡淡道:“姜尚书,走好。”
众人目光落在不愿起身的姜昂身上,半晌后,向天寿帝投去求救讯号却没得到任何回应的姜昂站了起来,脸色难看地随宣武将军离开了。
秦秾华将舆图和几位大臣留给天寿帝,从地上站了起来。
舆车内空空荡荡,除了地上的舆图和小旗,天寿帝手里的一盏青花瓷茶杯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她走过众人,来到洞开的窗前站定。
随着一路快马加鞭,枯黄草原离龙舆越来越远,峡谷狂躁的冬风正刀子般地吹在脸上。
太阳虽未落山,但斜阳已经带来了日夜交替的冷意。冷冰冰的狂风让她大袖呼号,结绿从身后走来,摸了摸她几近冰冷的指尖,脱下外袍想要为她披上。
“不必。”秦秾华开口。
一群豺狼面前,她不能露出一丝虚弱。她必须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坚强,才有围绕在舆图边指点江山的权力。
“公主……”结绿一脸担心,她却不再说话。
窗外风尘腾腾,铺天接地的瑰丽云霞占据半片天空,在她郁沉的目光中,金灿灿的斜阳似乎正在下坠。
有一股萦绕不去的不安始终在她胸中,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着她随斜阳一同沉去。
……
年轻的宣武将军骑马来到九皇子的马车外,向驾车的圆脸侍人传达了长公主的旨意。
“那这马车……”乌宝忙问。
“弃车骑马。”宣武将军道:“这拉车的两匹马,正好够九皇子和你一人一匹。”
“……九皇子还在睡着,奴婢这就进去禀报,还请将军帮我看着点车。”乌宝道。
宣武将军点头后,乌宝将手中缰绳交到他手里,爬起来进了车内。
秦曜渊靠着窗边而坐,目光定定地望着外边,不知在想什么。
乌宝走到他身边时,悄悄往外看了一眼。在无数疾驰的车马之中,一辆明黄龙舆格外醒目。
他收回目光,将宣武将军的话转述了一遍。
“……知道了。”
秦曜渊避开他伸来搀扶的手,自己扶着窗框站了起来。
又一次感受到冷屁股滋味的乌宝习以为常地收回手,别的侍人都是在抱怨主子给活太多,他就不一样了,他天天都在因为无事可做而忧心。
这样下去,别说做一个光荣的劳动人民了,他怕是会迟早感受失业的恐惧。
“殿下请!”
乌宝为挽救自己的商业价值,甩着跛腿先他一步走到门前,抢先替秦曜渊推开紧闭的车门。
看吧!他宝公公还是很有用的!
乌宝喜滋滋地看着九皇子踏出车门,正欲跟着走出,却发现少年堵在门口,一步不动了。
“九殿下?”乌宝疑惑道。
秦曜渊没回身后的疑问,他站在门前,凭借地理和身高的双重优势,俯视着随行在马车一旁的年轻将军。
宣武将军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失了礼数惹对方不快。
他握紧手中缰绳,刚想向少年行一个揖手礼——
“……后军不行了?”九皇子开口,低沉嗓音同他表情一般平静而冷漠。
“这……”
说行不妥,说不行也不妥,宣武将军没料到九皇子一见面便提出这么直截了当的问题,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宣武将军的反应已经给出秦曜渊意料之中的回答。
若不是后军危急,她又怎会冒着受人指摘的风险,派人接他去中军龙舆?
“对面有多少人?”他道。
“……两万左右。”
“我们多少人?”
宣武将军拿不准该不该如实以报,额头沁出为难的汗珠,迟疑道:“两千……不到。”
秦曜渊身后偷听的乌宝脸上陡然一白。
此前他一直在车前驾车,观来来回回的兵士脸色便知道局势危险,但却不曾想过如此凶险!便是他一个阉人,也明白如此悬殊的兵力差代表什么——代表一旦被敌军追上,那会是一面倒的屠杀!
宣武将军已经做好九皇子大惊失色的准备,不曾想,眼前少年听闻噩耗,竟连眉头都没动上一动。
秦曜渊凝目远望,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干燥寒风。
“风向一旦改变……”他道:“中军一样不保。”
风向一旦改变,后背对箭镞,无论谁来都是一个结果。后军一旦倾覆,中军自然不保。届时,才是覆水难收……
宣武将军彻底愣住。
少年站在车头,狂风拨弄下依旧笔直如松,无表情的面容和眼底冷意融合。尽管少年不发一语,那双异于常人的黑紫色眼眸也没有落在他身上,宣武将军依然受一股由内而外的威压震慑,唇齿粘结,说不出话来。
少年目不转睛看着前方,他在看什么呢?很快,宣武将军的疑问得到解答。
咚!
咚!
咚!
密雨似的鼓声穿透天边红霞,在万马奔腾声中,全副武装的广威将军武如一率领一卒金甲将士出现在车队前方。
两百人的卒队从中军侧翼穿出,面色凝重的武如一同众人风驰电掣的马车交错,转眼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宣武将军还没回过神来,车上的少年忽然开口。
他面无表情,一双晶石般剔透的眸子像是浸过刺骨寒潭,缓缓道:
“……有重弓么?”
……
魏弼钦履行完自己的职责,回到龙舆后,天寿帝迫不及待地要他对战局算上一卦。
他天生便能看见世间气运,其他术数虽不如观气那般准确,但几十年钻研下来,也算小有心得。
宽衣大袖的道人卜卦时,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就连最不信神鬼之说的裴回也显得格外关注。情况特殊,别说裴回,便是秦秾华,也期望着魏弼钦能够卜出一个好卦。
预言虽不一定为真,却能极大稳定这摇摇欲坠的军心。
终于,魏弼钦的眉头松开。
洁白拂尘扫过地面卦象,魏弼钦朝满目期待的天寿帝低头道:“陛下,此卦主大将与太乙同宫,又在绝阳之地,意味君王有灾——”
天寿帝失去血色。
“……然太乙助主,主人算长和,大小将门具将发,显示此战有惊无险。因此,此乃吉卦,陛下终会逢凶化吉,敌人也将作茧自缚。”
舆车内立时躁动,几位官员明显松了一口气,天寿帝失去的血色重新回到脸上。
“陛下福泽深厚,有上天庇佑,自会逢凶化吉……”裴回转过膝盖方向,向着天寿帝揖手道。
裴回开头后,一时间,车内洋溢着对天寿帝的赞美之词。
“朕这次能化险为夷,还是多靠了玉京和诸公,等回京后,一定对你们厚加封赏!”天寿帝喜不自胜:“还有魏卿——魏卿一手望气术出神入化,等回宫之后,朕想封魏卿为大朔国师,不知魏卿意向如何……魏卿?魏卿?你在看什么呢?”
“失礼了……”魏弼钦强迫自己从裴回脚边收回目光,故作镇定道:“贫道卜卦后有些头晕,一时没有听清……陛下刚刚说了什么?”
天寿帝笑道:“罢了,等回京之后再来论功行赏。你刚刚花费了大精力,朕准你自己去一旁歇息,不必顾忌朕和群臣。”
魏弼钦闻言谢礼。宽阔大袖铺在地上,他趁大袖遮掩,从裴回脚边捡起冰冷一物攥在手里。
他攥紧拳头,面目僵硬地退到角落。
他低垂视线,面无波澜,和平常一般风淡云轻的模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玉京长公主或是望了他一会,但他垂眸不动,过了半晌,那道目光便从他身上自行离去了。
已经没有人关注他了,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大袖中的双手已经紧攥到骨肉麻痹。
铜钱冰冷而光滑的边缘深深勒进掌心,他攥着铜钱,呼吸困难的却是自己。
一枚铜钱,千差万别。
无论他如何推演,眼前浮现出的依然是一幅大凶之卦。
伤门之下,更遇凶星,绝境已成,君王或可逃过一劫,但——
大将必死!
龙舆中九五之尊稳坐首位,群臣聚集,真正发号施令的却只有一人。
他忍不住看向窗边女子,难道……
一名传信兵忽然出现在窗口,他面色慌张,急促道:
“报!九皇子出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