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被火把照得通亮,火光和月影,在一个个帐篷之间摇曳。
面色铁青的秦曜常站在自己的帐篷前,看着一队金吾卫假借“缉捕刺客”为由,在他的地盘上乱扔乱翻。
“十皇子,我们要不要去派个人去找徐嫔娘娘……”
“……没用的。”秦曜常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徐嫔有什么用?
一没家世,二没圣眷。徐嫔……一根占了他母亲位置的鸡肋,抛掉倒不可惜,但他已死了一位母亲,徐嫔虽然势弱,但也不是无根浮萍的宫女,忽然死了,必后患无穷。
他本来可以做中宫嫡子的。
他已十五岁了,即便徐嫔突然暴毙,他也不可能再被人记在名下抚养。穆世章从中作梗,断他前途,这事他永生难忘!不能成为嫡子,就会像如今这样,连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都能领着人闯入他的帐篷,把他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这就是位卑人弱的下场!
他还是个无父野种的时候,衔月宫的阉人欺负他,宫女欺负他,如今成了不受宠,外家又不强势的皇子,九皇子羞辱他,七公主蔑视他,六皇子讥讽他,父皇无视他,就连父皇身边的那个阉人——都没有真正把他当龙子看过!
没有权,就做不了人!
不能踩着别人前进,就只有被人踩在脚下!
他能怎么办?为了笼络力量,他对别人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他为了拉拢皇后身边的旖旎,甚至出卖色相睡了那个快二十五的老女人!
能利用的他都利用了,能出卖的他都出卖了,这皇宫里的宫墙怎么这么高,他再怎么努力,也够不到成为人上人的绳子?
难道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唯唯诺诺的小角色吗?
一队金吾卫,把他的帐篷糟蹋得一片狼藉后,领头之人对他道了声:“十皇子的帐内是安全的,请进吧。搜捕中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秦曜常捏紧拳头,微笑道:“无妨,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
……等他得势,一定会让这些人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他走进一片狼藉的帐篷,面色难看至极。
“殿下……”
心腹侍人刚刚开口,他就暴怒道:“滚出去!”
侍人不敢多言,忙退出了帐篷。
重重的门帘落了下来,挡住了外边的风,也挡住了外边的光。
秦曜常站在黑暗中,神情暴戾,紧攥的两个拳头已经麻木。
一个没用的徐嫔,一个虚情假意的皇后,还有什么?他还有什么?
咔嗒。
恍惚间,他感觉到脚尖踢飞了一个硬物。一个红棕色的孔明锁滚了数步,停在歪倒的矮柜前。红棕色的孔明锁让他想起了他温柔但懦弱的生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她曾手把手地教他解孔明锁。
他慢慢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孔明锁,暖木特有的触感让他感觉生母的体温还残留在上面。
他低声笑了起来,然后,用力将其砸向地面。
是啊!他除了没用的徐嫔,虚情假意的皇后,还有一个在地底生蛆的生母!
上天为何待他这样不公!
棕红色的孔明锁砸上地面,砰地一声碎开了,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团滚了出来。
秦曜常眯起眼,弯腰捡起纸团,展开后,看见一行仓促写下,字迹慌忙的古怪文字。他皱眉看着,颠倒几次方向都没认出上面的文字是什么。
他刚要叫门外的侍人进来辨认,忽然想起什么,转而走到书桌前,提笔照抄下几个不同位置的字。
用这张誊抄下来的字,他叫来心腹侍人辨认。
“这……”侍人看了一会,皱眉道:“奴婢瞧着像是狐胡的文字,但奴婢没学过狐文,也不认识上面说了什么。”
“……行了,你出去吧。”
等心腹侍人一离开后,秦曜常立即从倒下的书柜里拿出了《狐文千字》,按照字形,挨个比对。
他的生母曾是日只狐胡的宗室之女,连血洗都轮不到的旁支中的旁支,便是紫庭未遭血洗,她一生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嫁个天命之年的大官做填房太太。
要说她一生做下过什么大事,一是生下他这个龙嗣,二是偷天换日,将一个身上流着前朝余孽血脉的孽种送进了皇宫。
她会给自己留下什么吗?
闪烁的烛光将他脸上兴奋的表情照得更为扭曲,他逐字逐句地拼凑着这张泛黄纸张上的信息,终于,拼出了第一句:
“求你,救我的儿子……”
……
帐篷内灯火通明,一桶接一桶的冷水送进来。
旖旎的尸身已经抬出去了,按朔律,行刺皇族,死后也要鞭尸三百,她那张生前颇为爱护的如花似玉的脸,恐怕下葬时会惨不忍睹。
至于幕后黑手,秦曜渊面前的米酒经了太多道手,查不出下药的人是谁,想必也是因此,幕后黑手才会有恃无恐。但他一定想不到,顾了尾,却没有顾首,秦秾华查不出是谁往秦曜渊的杯子里加料,却能查出是谁让天寿帝生出举办霜降夜宴的心思。
派去着重“照顾”秦曜常帐篷的金吾卫当然不是她的还击,如果今晚的秦曜常已经十分难受,那么恐怕,他以后要难受的日子还长着。
正在为秦曜渊诊脉的上官景福神色古怪,他收回诊脉的三指,伸手欲拉开秦曜渊身上的衣服。
“……不要多管闲事。”
一只虚弱的手将他拍开,留下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
上官景福看着他布满虚汗,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殿下……”
“……不想死,就闭嘴。”
秦曜渊身体虽然虚弱,眼神却藏着无尽力量,那双沉黑眼眸中蕴藏的锐利杀意,让上官景福无奈地闭上了嘴。
“他怎么样了?”
秦秾华走回床边,刚在他枕边坐下,秦曜渊就抓住了她的手。
上官景福视若未见,垂眸道:“殿下误服助兴药物,好在不会伤及根本,纾解几回便好了。”
原本在未婚配公主面前,他不该说出“纾解”二字,但秦秾华给她的感受就不是寻常的未婚配公主,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说了不恰当的话。
秦秾华的反应的确和寻常未婚公主不同,看到她平静的神情,还有她和九皇子握在一起的手,上官景福心中越发不安。
贵人的事,知道得越多,越没有好下场。
他卑微行了一礼,低声道:“若是公主没有其他事,卑职就下去了……”
“你去罢。”秦秾华道。
上官景福挎着药箱走到帐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九皇子枕在长公主腿上,低声说了什么,长公主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神色温柔。
上官景福不敢再看,匆匆走出了帐篷。
结绿把所有冷水都倒进木桶,又搬来一张屏风遮挡,走过来道:“公主,都准备好了。”
秦曜渊沐浴不要人服侍,也不要秦秾华离开,帐篷里其他人都出去后,秦秾华扶着他走到屏风背面,正想帮他脱下已经半开的外衣,他拉住她的手,说:“我自己来……”
秦秾华笑了笑:“好,你自己来。”
看着他扶好木桶后,秦秾华走出了屏风。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就连他脱衣的声音,都能听出动作里的笨拙和缓慢。
过了一会,屏风里传来入水的声音。
他沙哑道:“阿姊……我能握着你的手吗?”
秦秾华应了一声,握住他从屏风后伸出的手。
他的手心烫得惊人,秦秾华尽量用自己的体温给他降温。
“渊儿,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事。阿姊能说话……给我听么?”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你小时候的事。”
屏风背后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呼吸也变得急促。
秦秾华握着他滚烫的手,轻声道:“……我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不如阿姊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屏风后只有水波轻轻推开的声音。
“有一个生下来就是罪人的小女孩。她的父亲本是为民谋福的朝廷命官,却因贪污受贿致使辖内民不聊生。东窗事发后,他一因逃避刑罚,二为受人威胁,走投无路之下自尽身亡。她的母亲卷走家中财物后消失不见。祖父先收留了只有六岁的小女孩,再是大伯,再是舅舅,小女孩被送来送去,谁也不愿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小女孩的童年,只有附骨之疽一样的异样目光、窃窃私语、谩骂和小石子。”
“……她恨吗?”
“她不知道该恨谁,所以谁也不恨。她只是很好奇,权力真的是如此强大的东西吗?能够轻易使一个人面目全非,六亲不认。于是她奋力往泥泞前方走去,想要看一看,如果站在同样的位置,她会不会去做同样的选择。”
“……她后来怎么样了?”
秦秾华笑道:“……我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没有结尾。也许变了,也许没变。”
“阿姊……你会变么?”
波动的水声停了,少年的声音沙哑而沉缓。
帐内悄然无声,她没有回答。
他握紧了她的手,在屏风后道:“那个小女孩……我相信她不会变。”
“……为什么?”
“因为会变的人,不会认为自己生而有罪。一个能被愧疚束缚的人……她就不会变。”他说:“她不会变……阿姊不会变,我也不会变。”
她沉默不语,说不出话。
挤压在心底深处的沉重,随着言语吐露,从她身体里消失不见,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失重一般。某种甜而酸涩的气体充斥在她体内,让她膨胀,让她上浮。
让她飘飘然的东西,同样让她不安,她觉得自己被除去了所有盔甲,把毫无防备的脖颈送到了别人手里。
秦秾华回过神了,猛地抽回手。
少年的手落了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的心意……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