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告别周嫔后,乘凤轿回到梧桐宫。
刚进殿门,一个身手矫健的少年就从梧桐树跳下。他肩背挺阔,身姿颀长,不知不觉已比她高过一头不止。身上穿着一袭暗玉紫瑞鹿团花圆领袍,一头发尾带卷的长发高高束起,发带是她一针一线绣出。
他大步流星走到秦秾华面前,严肃而认真的目光先在她周身扫了一遍,好像在观察她有没有少胳膊少腿。
秦秾华被他紧张的态度逗笑,心里原本的不快也散了。
她不自觉软了心肠,伸手取下少年肩上的一片绿叶,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笑道:“等多久了?”
他目光专注,沉声道:“……不久。”
两人并肩走回寝殿,结绿已备好热茶等候。
秦秾华屏退其余宫人,只留结绿在殿外侍立。
“说罢。你和魏弼钦是怎么回事?”
她前脚在罗汉床上落座,后脚,罗汉床上就又多出一小狼,一小猫。
秦曜渊长手长脚,将她隔离在床角,专心驱赶想要靠近秦秾华的小秾华,对她的问题仿佛没有听见。
“喵!”
被驱赶数次后,小秾华露出尖牙发出抗议,下一刻,它就被无情的秦曜渊一脚扫下了床。
“渊儿?”秦秾华说:“阿姊说话,你听见了么?”
小秾华被黑恶势力打败,可怜巴巴地蹲在床下。
“……听见了。”
黑恶势力靠了过来,心满意足将她独占。
秦秾华刚要说话,结绿在外禀报醴泉送宫外密信来了,她收下醴泉送来的十几个小盒子,再也无精力去追问秦曜渊和魏弼钦之间的冲突。
十三个首饰盒大小的木盒,里面的密信有的来自华学,有的来自极天商会,有的来自既明堂,有的来自控兽处,偶尔,田庄和义庄处也会发生需要她定夺裁决的事情,尽管她将许多细微末节和可大可小的事情交给了手底下的人,陆雍和的加入也极大地减轻了她的压力,但是留给她的事情依然那么多。
政商两行,情报都有时效性。
慢一分,快一刻,都可能扭转原来的局势。
醴泉送来宫外密信,秦秾华一分都不敢耽搁,争分夺秒地在小折子上批红,或驳回,或批准,时而提笔写下一行小字。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结绿中途走入寝殿,点亮了殿中所有灯盏。
秦秾华看完极天商会的年中汇报,正想批复几句,忽然发觉笔尖的墨水干涩了。
砚台就在手边,她刚要拿起墨条,一直趴在长案上观看的少年忽然抢过墨条,模仿着她之前的模样,在砚台里轻轻打着转。
“不无聊吗?”秦秾华问。
“……不无聊。”
“不无聊做什么?”
他抬起眼眸,乌黑的瞳孔深处透着一抹剔透的紫。
“看你。”
秦秾华忍不住笑了。
“我们渊儿,以后不知会伤透多少小姑娘的心……”
“为什么?”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问道。
“因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有情。”他坚定道。
这回轮到秦秾华一愣。
“你是花,我是水。”他坚定道:“你我都有情。”
秦秾华哑然失笑。
别的少年到这个年纪大多情窦初开了,他怎么还像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样?
墨已经磨好了,她蘸了墨,提笔写下批复,再抬眼,他又趴在了长案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秦秾华不知该怎么说他,不由自主又开始笑。
“……你笑着好看。”他定定地凝视着她,忽然说。
秦秾华逗他,故意为难道:“阿姊平时也笑,难道平时不好看?”
“……假笑不好看。”
少年伸手,手掌贴上她的脸颊,他的体温通过肌肤相触,源源不断输送过来。
他轻声道:
“现在,好看。”
秦秾华忍俊不禁,伸手去挠他的下巴,不成想是自投罗网,转眼就被少年握在手中。
他将她的手按到胸口,目光恳切地看着她:“你答应过我……要一直在我身边。”
电光石火间,秦秾华猜到魏弼钦和他说了什么。
他一定是说了“早夭之象”那番话,不然秦曜渊不会如此反常。
“傻渊儿……”秦秾华笑着戳开他的额头,轻声说:“阿姊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阿姊的那一天……”
秦曜渊忽然沉下脸色,斩钉截铁道:“没有那一天。”
“……是,没有那一天。”她笑着附和。
中途,秦秾华休息了一会,秦曜渊像影子似的跟着她转,她喝茶,秦曜渊给她吹凉,她喝药,秦曜渊眉头皱得比她还紧,她去寒酥池沐浴更衣,秦曜渊先一步洗完,穿着白色中衣蹲在在门口,百无聊赖地逗猫。
她踏出热气缭绕的寒酥池,在微风下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不得了,少年的脸色都要青了。
秦秾华洗去倦意后,重新回到长案前工作,不知不觉,窗外传来子时的更声。
她眨了眨疲惫的双眼,抬眼一看,少年已经趴在长案上睡着了。她向一旁的结绿轻声吩咐:“把没批完的小折子收一收,明天一早再继续。已经批完的,今夜就送出宫。”
结绿也轻言细语道:“知道了。”
“渊儿?渊儿?”秦秾华轻轻拍拍少年,他毫无回应。
“九皇子今日在广威将军府练了枪,回宫后又打了神棍练手,一定是累着了。”结绿捂嘴笑道。
秦秾华也笑,她走到妆凳前坐下,一边拆下头上固定发髻的素玉发钗,一边说:“让乌宝进来吧。”
没一会,乌宝恭敬地弯着腰趋步而入。
秦秾华说:“乌宝,送殿下回去歇息。”
“喏。”
乌宝行礼领命,走到罗汉床边,轻声呼唤:“九殿下?九殿下?殿下?快醒醒,该回屋歇息了……”
秦曜渊不动如山。
乌宝心生疑惑,伸手朝秦曜渊肩头摸去:“殿……”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
秦秾华正在拆头上发髻,闻声立即回头,乌宝跌坐地上,双眼大瞪,一脸懵腾。
“乌宝,你怎么了?”秦秾华关心道。
乌宝的眼神往一动不动的九皇子身上瞟,人家双眼紧闭,一声不吭,他能说什么……
“奴……奴婢腿脚不便,磕在这脚踏上了……”他干笑道。
“小心些。”秦秾华笑道。
结绿奇怪地看了眼罗汉床上的秦曜渊,说:“九皇子睡得真沉,这样都不醒。”
“罢了。”秦秾华笑道:“去拿床毛毯来。”
秦秾华对着镜子完全拆散自己的发髻时,结绿正好拿着薄毛毯回来,她接过毛毯,笑道:“你们都出去罢。”
“喏。”
除了守夜的结绿,其余宫人都熄灯离开了寝殿。
秦秾华拿着毛毯,走到罗汉床前,轻轻盖在紧闭双眼的少年身上。
“……下次装睡,记得把眼部肌肉放松。”她笑道。
毛毯下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某些狼,现在还记得紧闭双眼。
秦秾华在他下巴挠了挠,轻声说:“晚安……阿姊的小狼。”
她转过身,刚迈出一步,身后一只胳膊伸来,转瞬把她圈回原地。
秦曜渊把脸贴在她后腰位置,一言不发。
雪的冷香从襦裙后隐隐约约透出,夜色模糊了表情,放大了情绪,他抱着她,不让她回头,在她疑惑叫出“渊儿”两个字的时候,觉得自己变成了练字时扔掉的一张废纸,有谁把他攥起来,揉成了皱皱巴巴的纸团。
“殿下——”
遇仙池六张插屏后,魏弼钦双膝弯曲,跪在地上向他行了大礼。
“五年前,贫道在江西龙虎山观望到玉京方向彩气冲天。为一探究竟,贫道拜别草庐,自龙虎山一路步行而行。只为顺应天道,找寻天子气的主人。为达此目的,贫道不得已求助穆氏,但贫道并非穆氏犬马。若非天子现世,贫道本无问世之意。”
“殿下为五年前现世,贫道也是五年前观到天子气冲天,殿下正是这百年一遇的天下明主,贫道才智浅薄,仍愿鞍前马后,为殿下开盛世天下尽一份力!”
魏弼钦还说了什么,但他都已不太记得了,他还沉浸在“早夭之象”的震惊中,便已听他说道:
“七公主身上也有天子气,然深厚不强健,磅礴却有尽,乃假天子。每逢乱世将开,天下便有假天子出现,他们虽有天子气缠身,却并非真天子。天道之下,天子只有一人。七公主的假龙气化为金凤吞噬殿下的真龙之气,夺走殿下的气运和福禄,若长此以往,阴阳异位,殿下自身难保!”
“贫道不自量力,恳请殿下为自己,为天下——”他厉声道:“诛玉京公主!”
什么阴阳异位。
什么自身难保。
那一刻,秦曜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该死。
“渊儿——”秦秾华笑道:“你退化成黏人的狼宝宝了么?”
如她预想一样,平生最讨厌被当做孩子的秦曜渊立即翻脸。
松手,翻身,毛毯提过头顶。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转眼完成。
秦秾华笑他的孩子气,正要走开,毛毯下传出他故作冷硬的声音:
“魏弼钦说……”
秦秾华回过头:“说什么?”
“说我是你的福星,你要多和我呆在一起才能不生病。”他翻过身,从毛茸茸的毯子下露出一双冷若寒星的眼睛:“……我看他有几分本事,你要听他的话。”
“我听不听话,取决于你听不听话。”秦秾华说:“叫阿姊——”
毛毯下,许久后传出不情不愿的一句:“……阿姊。”
秦秾华摸摸他毯子外毛茸茸的脑袋,笑道:“知道啦。”
躺上床的时候,秦秾华在心里想——他还是个孩子呢。
亏了秦曜渊一晚的打岔,她没什么机会深想魏弼钦今日白天的话,现在一静下来了,她就不禁又想起他的批语——
早夭之象。
上一世,她的确早夭了。这一世,她也没什么长寿的迹象。
死倒是没什么,但她想在死之前,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对内,穆氏要除,海禁要开,新政要推,对外,金雷十三州要收,梁国说不定要打,东胡草原上的几个部落也该扫荡一遍,把任何可能是元王的套马汉子给灭了……
她的事情,还多着呢。
在那之前,她不能……
不能……
睡意渐渐袭来,秦秾华勾画着她的盛世蓝图,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在梦里,她有了健康的身体,不但可以日理万机,还能马上征战,她拳打大梁,脚踢大夏,每日过着充实的997生活,为了打穿东胡四部,找出最后成为她心腹大患的套马汉子,她来到东胡大草原,军队渡河时,心血来潮要登高望远的天寿帝却不小心掉下了船。
她因尚且不知天寿帝将传国玉玺藏在何处而泪流不止时,河神被她的真切泪水打动,从河水中浮起,举着一个黏糊糊的凤印,问:
“这个凤印是你掉的吗?”
“不是。”
河神再度潜入水中,过了一会,举起缠着水草蚌壳的秦曜安。
“这个弟弟是你掉的吗?”
“不是。”
河神第三次潜入河水后,给她拽出一个风度翩翩的陆雍和。
“这个男人是你掉的吗?”
“不是。”
河神赞赏道:“你是一个诚实而清净寡欲的人,既如此,我便实现你来此的愿望。”
河神一个响指,长着大尾巴的秦曜渊出现在秦秾华身边。
“等等!我只……”想要带着玉玺的天寿帝啊……
话没说完,河神已经跳入水中,只剩下大尾巴狼牢牢抱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她腰上扫来扫去——
“河神别走……”
秦秾华猛地睁眼,熟悉的寝殿房梁出现在视野里。她下意识松了口气。
还好……
还好……
玉玺没丢……
腰上忽然收紧,她被措手不及拉向一侧,秦秾华睁大眼睛,抬头的瞬间对上一双幽深而慵懒的眼眸。
少年黑发凌乱,领口大敞,白色衣领截断笔直而清晰的锁骨,露出领口的那片肤色白皙而健康,不见一丝赘肉。
他的脸上还有半睡半醒的那丝懵懂,乍醒后特有的沙哑嗓音自滚动的喉结后出。
“……谁走了?”
秦秾华呆呆地看着他,正在尝试拼接起昨夜和今晨。
她明明,给睡在罗汉床上的少年盖了毛毯——怎么一睁眼,他就到自己床上了?
她的确没有叮嘱他不许爬床,可——可这——
这不是大家都清楚的常识吗?
“为什么不说话?”少年又问,睡眼惺忪的眼里露着晶石般的紫,如无底的漩涡。
两人离得太近,秦秾华不仅能感到他洒在鼻尖的吐息,还能感觉到隔着中衣传出的体温,不仅如此,她腿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又热,又——
秦秾华反应过来,条件反射一脚踢了出去。
秦曜渊毫无防备,带着被子声势浩大地滚下了床。
“公主醒了?”
殿外传来结绿的声音,眼见人就要走出屏风,秦秾华立即出声:“我再睡一会!”
结绿停顿半晌,“喏”了一声,不但退出寝殿,还将门紧紧关了起来。
“……为什么踢我?”
秦曜渊从地上坐起,眉头纠结,不但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神色里还有点委屈。
秦秾华瞪着他,说不出话。
他还是个孩子?
啊呸!
秦秾华板起脸:“你再不经许可……”
忽然,天顶摇晃起来。
窗框,桌上的茶具,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还有书架上的一本本书稿,全都颤动起了。
秦秾华不由自主停下说话,被她踢到地上的秦曜渊忽然神色大变,从地上一跃而起。
结绿和乌宝闯入殿内救人时,秦曜渊刚好抱着她跳出窗户。
大地在颤动,朔明宫四处都在传来人的惊叫。
秦秾华光着脚,搂着少年的脖子,朝冲出耳房的陆雍和喊道:“快出宫!通知醴泉和控兽处立即行动!”
陆雍和刹住脚步,神色莫名地看着两人,除了震惊,脸上还多了点别的什么。
“抓紧时间,现在就去!”秦秾华在嘈杂的环境里厉声催促。
陆雍和终于回过神来,略一停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轰地一声,一间久未住人的耳房倒塌了,刚好砸在一片小小的田地上,不远处,乌宝惨叫起来——
“我的韭菜田啊!”
瑞曦宫门前,天寿帝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跑出宫门,高大全在一旁一路搀扶。
连天寿帝都如此狼狈,其他人更不必说。
大地仍在颤动,不知何处,传来建筑轰然倒塌的巨响,惊天动地,至少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
高大全面色苍白,说:“那是摘星宫的方向……”
最后逃出瑞曦宫的一名内侍腿脚发软,当着众人瘫坐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震动停止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哭泣。
天寿帝仍面色惨白,他死死抓着高大全的胳膊,瞪着瑞曦宫,颤声道:
“五星错行,陨星如雨,潜龙出渊……”
“这是,潜龙出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