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仙池水波清清,浪花中不时闪过几只锦鲤的影子,一只振翅的绿色蜻蜓在两人的倒影上一触即离,留下波澜道道。
秦秾华手握书卷,坐在水榭中为秦曜渊授课。
今日,讲的是兵法谋略。
“《孙子兵法》谋攻篇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谋’、‘交’、‘兵’、‘城’四者,说的其实是费效比的问题,所谓费效比,就是……渊儿?”
少年从石桌下正在打架的两只大蚂蚁身上倏地抬起眼,反应迅速。
秦秾华问:“先前所说三伐一攻,何为上策,何为中策,何为下策?”
“上策……”停顿片刻后,他果断放弃:“忘了。”
“你又在开小差。”她卷起手中书,轻轻敲在少年头顶:“蚂蚁打架好看么?”
他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目光满世界瞥,就是不往书卷上看。
秦秾华捏起他的下巴,玩笑道:
“有阿姊好看么?”
少年在她指尖抬眸。
他目光灼灼,带着刚过变声期后的低沉沙哑开口:“……你好看。”
“要叫阿姊——”
秦秾华屈指弹在他额头,他不躲不避地受了。
一只绿翅膀的蜻蜓忽然飞过两人之间,振翅声在秦秾华耳边一响便过了,她还以为蜻蜓已经飞走,不想少年却朝她头顶伸手:“蜻蜓……别动。”
绿蜻蜓在流苏宝珠花梳前降落,纹路清晰的薄翼背后透着金色晨光,在翅膀合拢的一刹那,两根手指快而准地捏住了光。
秦曜渊将蜻蜓捉离,她依然浑然不觉,问:“好了么?”
他刚要回答,眼神落到她乌黑如云的发顶,鬼使神差地,他说:“……没有。”
她不疑有他,静静等待。
等待并不存在的蜻蜓从她头顶飞离。
重获自由的绿蜻蜓已经飞向了更远的水面,有一只没长翅膀的“白蜻蜓”正鬼鬼祟祟接近她的头顶。
武枪动刀从未凝滞的手轻之又轻地落在女子头顶,小心翼翼地后移。三千青丝从指腹下滑过,勾得他手指痒,心也痒。
“玉京公主!九皇子!”
一声大喊,不仅惊退停在屋顶的两三只灰色小鸟,也打破了水榭里静谧柔和的气氛。
武岳在池边小道上挥舞双臂,笑逐颜开地朝二人跑来。
“武岳见过玉京公主,九皇子!”
“不必多礼。”秦秾华笑道:“武四公子是随广威将军入宫请安的么?”
“公主明见!”武岳兴冲冲道:“父亲还在瑞曦宫,也不知道和陛下叽叽咕咕……不,议什么军政大事,让我在附近走走,我也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了,还恰好遇到公主和殿下,真是……”
武岳一转头,对上秦曜渊冷冰冰的视线,“太好了”三个字卡在喉咙里没了下文。
他忐忐忑忑道:
“殿下……心情不好?”
刀光一闪,伴随咚的一声,烧蓝白玉裁纸刀在他眼前插进水榭的木柱之中,光亮刀身完全没入其中。
秦曜渊拔出只剩烧蓝刀柄的裁纸刀,在刀孔处留下一只仅剩单个翅膀和长腿的蚊子残尸,冷声道:“没有。”
武岳屏住呼吸,不禁吞了口唾沫。
这何止是不好?这分明是要杀人的心情。
他的脚后跟悄悄向后挪去,讪讪笑道:“哈哈哈……我这问安也问过了,就不打扰两位殿下了,我看你们好像在授课?你们继续,继续……我先走一步……”
“武四公子若无要事,就坐下来喝杯茶罢。”秦秾华笑着说。
她话音未落,结绿已经端起火炉上的水壶,准备为他泡茶。武岳不好意思拒绝,心里也的确不想走,磨磨蹭蹭在二人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天气晴朗,我想着左右无事,便带渊儿来遇仙池读书。”秦秾华拿着书卷,朝武岳笑道:“刚刚正好讲到《孙子兵法》的谋攻篇,有一只蜻蜓停在了头上,我们正在捉蜻蜓,可巧你就来了。”
“谋攻篇我学过啊!”武岳兴奋道:“你们讲到哪里了?”
“讲到三伐一攻之策。”
“我知道我知道!”武岳在石凳上蹦跶,高举着手,大声道:“三伐是伐……”
“伐谋,伐交,伐兵,攻城。”
冷淡低沉的声音盖过了武岳后面的话,他惊讶地瞪大眼,看着神色如常,仿佛刚刚并没有开口的秦曜渊。
秦秾华也很是意外。
“你不是忘了么?”
“……想起来了。”
“早不想起,晚不想起,偏偏武四公子一来你就想起?”秦秾华说。
少年回避她的问题,手中的裁纸刀漫无目的地在木柱上扒拉,可怜的蚊子残尸刚刚还剩一半,现在连已经东一半西块,完全四分五裂了。
武岳觉得自己作为伴读,有责任为九皇子解围,他连忙道:“九殿下武艺出众,连我二哥都赞他天生神力,有如项羽再世……”
“项羽再世又如何?”秦秾华抬起眼眸,淡淡道:“难道这次要自刎在金沙河边吗?”
武岳背脊一凉,这才想起面对的是忌讳颇多的皇族,他刚想跪下请罪,却见玉京公主的目光看着沉默不语的九皇子。
原来她是在对秦曜渊说话。
武岳不由松了口气,却再也不敢大大咧咧说话了。
“渊儿,今日武岳也在,正好。”秦秾华放下手中兵书,说道:“我问你,为何你的经义和军略两课缺勤率这么高?”
武岳下意识看了秦曜渊,他玩着手中的小刀,垂眸不语。
作为一名合格的伴读,武岳硬着头皮正要顶罪:“我……”
秦曜渊打断他的话,开口道:“不想去。”
武岳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九皇子刚过了变声期的声音如此沉稳可靠!
对一个皇子伴读来说,还有什么比不要伴读接锅顶罪的皇子更好?
武岳险些热泪盈眶,他下定决心,华学开学那日,他一定要起个大早,亲自去二郎烧饼排队,买个日限量一百个的牛肉烧饼送给殿下!
秦秾华不急不怒,冷静问道:“为何不想去?”
小刀深深插进木柱,一点黑色的蚊子翅膀露在外边,卑微,渺小,令人厌恶。
秦曜渊看着,忽然想起那只纹路清晰,透着金光的蜻蜓。
他无端失落,出口的声音也越发冰冷:“……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总有不想去的理由。”秦秾华说:“是想睡懒觉,还是觉得教员讲的不好?”
“……你懂不就好了。”他避开她的视线。
水榭里半晌没有声音。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那我要是不在了呢?”
咚——
小刀深深插入木柱,连一点儿刀身都看不见了。
秦曜渊面色冰冷,难看至极。
武岳如坐针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使劲儿望着远处,恨不得化为一只无人注意的蚂蚁,飞快消失在地缝里。
苍天啊,他到底是吃了什么劣质蒙汗药,要在一炷香前挥舞双手天真无畏奔来?
他左看右看,觉得无论是路边的野草还是假山后的白鹅,都要比他自在百倍……等等,武岳瞪大眼睛,假山后怎么有鹅?
他伸长脖子,不仅在假山后看见一只鹅,还看见一个穿石榴裙的少女,她蹲在地上,抱着双膝,不知和白鹅说着什么,神色一会嗔一会喜,活泼生动,率真可爱。
看她身上精美服饰,应该不是宫女。
武岳一时忘了水榭里正在发展的矛盾,眼睛不由自主跟着假山后的少女走,看着她对大鹅怒气冲冲,看着她和大鹅重归于好,看着她把大鹅举高高——
然后,猛地抛向遇仙池。
武岳:???
大白鹅像白色蹴鞠似的,在惨叫声沉甸甸地砸入离水榭不远的水面。
一声闷响后,水花激烈四溅,大鹅惊慌地扑腾,用难以言喻的泳姿在水中浮沉,与此同时,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声从假山后传来。
“鹅子!”
现在,水榭里的三双眼睛都看向了假山方向。
鹅在池水里拼命扑腾,惊恐地高声求救:“鹅鹅!鹅鹅!”
人在假山后高声呼喊,专心地演独角戏:“鹅子!你在哪儿?听到了就回答一声!”
肥嘟嘟的大白鹅在水里伸长了脖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鹅鹅鹅——”
红裙少女走出假山,视线只在扑腾的鹅子身上停了一刻就移向水榭。
“……你也在这?”
秦辉仙拖长语调,似乎十分不待见眼里的人,脚步却和表情截然相反,又轻又快地迈进水榭。
“八妹是来遛鹅的?”秦秾华笑着问道。
一听这称呼,武岳立即从石凳上起身,等着对方注意到自己时再行问安。
秦辉仙拧着眉头,没好气道:“你看我像是遛鹅的吗?”
武岳看向还在池子里扑腾的鹅,心想:确实不像……
他忍不住开口:“你的鹅好像不会游泳……要不要派个人,把它救上来?”
秦辉仙不耐烦道:“救什么救,你见过不会游泳的鹅吗?”
武岳:“……”
这不是就见到了么……
秦辉仙这才注意到说话的人,她看了武岳两眼,狐疑道:“……这谁啊?”
“广威将军府的四公子,九弟的伴读。”秦秾华笑道。
“……哦。”秦辉仙得到解答,面上疑色消失。
武岳刚抬手准备向她行礼,秦辉仙开口:“你走吧。”
武岳:???
“看什么看?留下来等我请你吃饭?”秦辉仙皱眉。
“不敢不敢……我这就走……”
“武四公子,坐下吧。八妹在和你开玩笑呢。”秦秾华笑道。
武岳这下才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什么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八公主那眼神,分明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啊!
秦秾华又让他坐下,武岳看了眼脸色不虞的八公主,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此刻,他多么想去陪伴水里扑腾的鹅子。
太阳升高后,气温也逐渐起来了,武岳喝光了一壶茶,终于等来唠完嗑的广威将军,迫不及待地拔腿跑了。
秦辉仙虽然意犹未尽,但在秦秾华提出回宫后,也从池子里捞起假死的肥鹅,干脆利落地回宫了。
秦曜渊一直看着她,可她连个眼角余光也没投来。
她从石凳上起身,眼眸低垂,说:“回宫罢。”
一路上,她都没再开口。
回宫了,她也没有开口。
她故意不去看如影随形的少年,故意忽视他紧握的拳,委屈的眼,紧抿的唇,故意避开他靠近的身体。
她和宫人说话,对宫人微笑,就是不看他一眼。
结绿把他拦在寒酥池外,神色有一丝愧疚:“……殿下,公主要沐浴,您不能再进去了。”
秦曜渊停下脚步后,结绿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迟疑道:“殿下……您为什么就是不肯按照公主的意思念书呢?”
少年披着夜色,眼眸深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寒酥池大门。
结绿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寒酥池。
等到第二十一声鸟鸣响起,她终于又走出寒酥池。秦曜渊幽魂般地跟着她走进寝殿,看着她和宫人说笑,看着她拿起书卷阅读,看着她喝药——最后,她终于要熄灯了。
于是,他被客气地请出了寝殿。
秦曜渊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深陷掌心的十指早已麻木。
夜星遍布苍穹,她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对他说一句话。
熄了灯的寝殿里,秦秾华以手支头,随意靠在罗汉床上,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坐着。她很少有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她是喝药时也要争分夺秒看一行字的人,可现在,她的确什么都没有做。
当殿外响起丑时的更声,她终于起身走到窗前。
推开木窗,少年站在挂满茂盛枝叶的泡桐树下,月光透过茂盛枝叶斑驳在他脸上,阴影中的乌黑眸子晦暗不明,执拗的目光和她径直对撞,躲也不躲,避也不避,如他一如既往的霸道风格,铺天盖地将她包围。
秦秾华无奈地笑了。
“你过来。”她轻声道。
前一刻有如石雕的少年,毫不犹豫朝她走来。
一个窗框,两人相对。
秦秾华伸出手,试了试他脸颊的温度。
还好,不是很凉。
她刚要收回手,一只瘦削而颀长的手将她捕获。
少年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紧锁着她。
“……你为什么会不在?”他问。
他的提问在秦秾华意料之外。
她本以为,他会更想为她的故意冷待问一句为什么。
“成王败寇,你若输了,阿姊就会不在。”她说:“告诉阿姊,你为何不愿学经义军略?”
秦曜渊想起了藏在床底下的曹操和献帝。
想起了路人所说的那句“你聪明了,要权臣何用”。
他想起了许多,但无论哪一个理由,都说不出口。
他多想相信她。
他多么想相信她。
“……不喜欢。”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也不吃韭菜。”
“第一,这不是一回事,第二,要叫阿姊——”
她伸出自由的一只手去弹他额头,这次还未接近就被捉住了。她试着挣脱,两只手的禁锢都纹丝不动,她哑然失笑道:“渊儿——”
秦曜渊拿起她的右手,露出虎口上的淡淡疤痕,皎洁月色下,疤痕像一条浅粉色的月牙,也在为人指引方向。
像保证,像起誓——
少年抬起眼,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输。”
“我会赢到天涯海角,你也要陪我到天涯海角。”
“答应我。”他顿了顿,低声道:“……阿姊。”
半晌的寂静。
秦秾华趁他松懈,抽出右手挠在少年下巴上。
明月高悬,夜风袅袅。
她温柔笑道:“……我答应你,我会陪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女骗子说过很多谎话。
所有的话都可以是假的,他只希望,这句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