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东郊的玉京公主府建好了数年,今日忽然开起大门,挂上一张崭新的牌匾。
围观的几个百姓满脸好奇,看着独眼内侍和几个青壮年将“控兽处”牌匾遮在“玉京公主府”的牌子上。
“这里不是公主府吗?”身穿栗色裋褐的男子忍不住扬声问道。
“是公主府,但玉京公主还未出降,所以公主府先作他用。”
独眼内侍没发话,反而是指挥挂牌的一个老者发话了。他冲围观的几人拱了拱手,笑道:
“玉京公主以重金求购擅猎的奇兽,诸位若有引荐,一并重金酬谢。”
“擅猎的奇兽?老虎算吗?”
老者笑道:“诸位,奇兽和擅猎两点,缺一不可。”
“重金是多重?”有人试探着询问。
老者笑眯眯道:“上不封顶。”
扶好牌匾的醴泉刚踩着梯子走下,差点一脚踩上狮子猫的蓬松猫尾。
“回去找你的小主人。”他低声说。
小秾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喵了一声,几下跳上出檐深远的屋檐,踩着屋脊,悠悠往里走去。
玄色屋檐连绵不断,朱白楼阁相属,雪里拖枪狮子猫晃动着猫尾,悠然漫步过细瘦屋脊。
宽阔的庭院一角中,垂丝海棠枝叶茂盛,绵软腰肢上缀着妩媚的簇簇花团。
小秾华从屋脊跳上海棠树枝,惊动粉雨零落。
穿着绛紫襦裙的女子轻轻拂去落在手稿上的一瓣粉花,指若凝雪,纤长细腻。
“原以为蔡主簿拥有开阔心胸,原来不过如此。”
蔡中敏变了脸色:“公主何出此言?”
“蔡主簿认为,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吗?”
“当然不是如此!”蔡中敏生气道:“若是乞丐生在王侯之家,一样也能成为王侯!就像这花瓣,同样都是一棵树上掉下来的,有的落在了公主身上,有的却飘进了那臭水沟里,但不管如何,它们都是一样的东西,没有本质之分!”
“既然先生认为人生来没有贵贱,那么又为何宣称男子应以才华为主,女子应以德行为主呢?”
秦秾华将手稿放回开阔的矮桌之上。
“这……”蔡中敏被问得一愣。
“这本蒙学之书的教导对象是学子,学子便是学子,无男女之分。‘男子尚才,女子尚德’,诸如此类的句子,我不想再看见了。”
蔡中敏脸色羞愧:“微臣明白了……”
“先生的书写得很好,只是若这般书写,却永远没有可能流通大朔。”
“若是公主说的男女之别,微臣改便是了!”
“先生这篇手稿中的男女之分只是为我不喜,但无神之说,却是为天下所不喜。”秦秾华抬起眼,轻声道:“既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么是否九五之尊之位,也是人人都坐得?”
蔡中敏一惊,脸上血色骤失,伏地就拜。
“公主明鉴,微臣——”
蔡中敏一窒,说不出后面的话。
秦秾华端起矮桌上的茶盏,神色平静,缓缓道:“虽无此意,但确是如此。是这样么?”
蔡中敏沉默许久后,面色转青,怒声道:“微臣知道这番话着实不妥,但我绝不承认有天命一说,若公主强要扭转微臣观点,我宁可敝帚自珍,放弃著书立说!”
蔡中敏情绪激动,被他怒目而视的秦秾华依然神色淡淡。
“先生可知,君权天授之说是从何时开始?”
“始于汉朝大儒,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一说。”
“非也。”秦秾华说:“君权天授,自周朝时就已经存在。”
她抿了一口飘着枸杞的碧螺春,在蔡中敏屏息凝神的注视里放下茶盏。
“据《周书》记载,周文王乃‘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而同一时代的殷人则将神明称为上帝,主宰风雨灾祥及人间祸福。先生可知,历代君王为何要强调‘天’的存在?”
“……”
秦秾华看着欲言又止,神色窘迫的蔡中敏微微一笑:“看来是知道。”
“既如此,先生又可知,百姓为何要相信‘天’的存在?”
蔡中敏气愤道:“百姓愚昧,自然是上行下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百姓为何愚昧?”
蔡中敏又是一滞。
“百姓愚昧,是因为缺乏开蒙的机会。而先生此刻进行着许多思考,是因为受过市井百姓,山村野夫拍马难及的教育,是与不是?”
“……是。”
“蒙学之书就是为此而生。民间有句俗话,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开蒙百姓,也是如此。先生只要在他们心中种下一个一视同仁的种子,这枚种子,早晚有一天会成长为遮阴大树。到那时,人们自然会思考,既然四民无贵贱,两性无尊卑,那么君臣之别,人神之别又在何处呢?”
雪地拖枪狮子猫跳上秦秾华的双腿,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狮子猫雪白的毛皮。
女子的每一句话都如此轻柔,听到蔡中敏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是小节,济世□□,利国益民是大仁。只要大仁不辱,小节有亏又如何呢?”
蔡中敏醐醍灌顶,再次跪拜在地,真心实意道:
“微臣愚钝,今日得公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微臣回去以后,一定潜心修改,必不会让公主失望第二次!”
秦秾华起身,狮子猫从膝上跳下。她上前一步,亲自扶起蔡中敏,笑道:
“我便等着先生大作了。”
蔡中敏离开后,小秾华蹲在地上朝她不断喵喵叫着。
秦秾华重新坐下,向它伸出手掌,将朝她走来的狮子猫小心抱起,放于膝上。
她轻柔抚摸狮子猫如雪的头顶,屡次安抚后,狮子猫依然不能安静下来。
“你想他了吗?”她含笑道。
狮子猫睁着浑圆的大眼睛看着她:“喵~”
“再过不久,他就能回来看你了。”她笑着挠了挠狮子猫柔顺的下巴:“要乖。”
……
“殿下,你在看什么?”
谭光擦着**的头发,站在院子里往上看。
高大的榆树上,少年半靠着粗壮枝干,乌黑的双眸定定望着悠远夜空。
“皇宫。”
“能看到吗?”
树上的少年没有回答。
“大澡堂已经没多少人了,殿下再多等一会吧。”
秦曜渊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谭光一边擦着湿发,一边走入他们三人的宿舍,武岳不知又在搞什么,澡还没洗就把床帘拉得严严实实。
他放下洗漱器皿,走过去,一把拉开武岳床上的布帘。
“你干什么呢!”面红耳赤的武岳像受惊的兔子,一个转眼就蹿下了床。
谭光狐疑地看着他藏在身后的双手:“你拿着什么呢?”
“呵呵……没什么,你看错了吧……你泡澡回来了?大澡堂还有人吗?我洗……”
武岳想要浑水摸鱼,奈何谭光眼疾手快,在他讪笑着想要从谭光身边经过时,谭光忽然出手——
“哎!老谭你这人怎么搞的!别抢!别抢!”
两人打出宿舍,谭光无意瞥到一眼武岳手里的图本,黝黑的脸立马红透了:“武岳!你竟然——”
武岳转身就将手中的画本子扔向树上的少年。
秦曜渊一伸手,稳稳接住了飞来的画本。
“殿下!非礼勿视!”谭光急道。
树上已经响起了翻阅的声音。
武岳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理直气壮道:“古人都说,食色性也。我看点画本子怎么了!”
“你那是普通的画本子吗?你——”谭□□愤地瞪了他一眼,转而又看向树上的少年,急道:“殿下!”
少年手中的画本子已经翻了一半,从扉页看到书中,少年始终漫不经心,仿佛看的不是春宫,而是什么掉书袋的之乎者也。
谭光只得又看回武岳,疾声道。“你从哪儿拿回的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
“我看他们在看,就借了一本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几张图而已,他们还说要去逛花楼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天天和那群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厮混,早晚变成第二个穆阳逸!”
“哎,说话就说话,怎么侮辱人呢!不看行了吧!都像你一样,以后出家当和尚!”武岳气愤道,转身朝树上一伸手:“表弟!书给我,我去还给别人,免得污染了我们院里的这位大圣人!”
“没人的时候要叫殿下!别忘了你的身份!”谭光恨铁不成钢,在大大咧咧的武岳头上敲了一把。
“哎哟!老谭你可太过分了啊,表……殿下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树下吵吵闹闹,少年把书扔了出去,武岳急忙扑出,险险接住差点砸在地上的画本子。
“没意思。”秦曜渊面无表情。
“哎!怎么会没意思呢!你——”
武岳插着腰,正想和秦曜渊探讨一下春宫有意思的点在哪儿,就被谭光扣上教坏皇子的大帽子,连骂带打的赶进了屋。
院子里又静了下了。
夜幕下,深蓝中嵌着月光的一抹白,像刀子割开的一条口,月光清冷,星星不知躲去了哪里。
少年手中,闪过一缕寒芒。
他把玩着锋利的匕首,像孩子随意对待手中的拨浪鼓,刀光在他指尖飞转,像围着他指尖穿行的流萤。
屋舍的尽头,隐于浓黑的夜色。
皇宫,看不见。
女骗子今天也在骗人吗?
她吃药了吗?
歇息了吗?
可曾……想起他?
“表弟!我们一起去澡堂吧!”
屋内传出武岳咋咋呼呼的声音,秦曜渊收了匕首,几个眨眼利落跳回地面。
夜还是那么寻常,藏起所有小秘密。
大理寺卿吴文旦的府中,一桩阴谋正在悄悄酝酿。
穆得和放下茶盏,冷冷道:“七公主和穆氏作对已久,越来越不把我们看在眼里,若是不让她吃回苦头,她早晚骑到穆氏头上。蔡中敏其人刚直天真,最易受人挑拨,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对你而言,应该不难吧?”
“不过一个蔡中敏,简直易如反掌!”吴文旦一脸讨好,道:“这七公主,此次真是做了件大蠢事,竟然想帮蔡中敏那等大逆不道的人著书立说,卑职一定会让她明白,在这大朔朝廷上,到底谁才是那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那自然是陛下说的。”穆得和扬起嘴唇,带着笑意说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要让陛下明白,谁才是这朝廷栋梁便好了。”
“穆大人说得对!”
穆得和起身,吴文旦也赶紧弯着腰站了起来:“大人这便走了?不再喝一杯茶?卑职还有些上好的龙井,不如……”
“不必了,你把差事办好,穆氏自然记得你的名字。父亲那里,我也会为你美言几句的。”穆得和道。
“多谢穆大人!多谢穆大人!”
“就这样吧,不必送了。”
穆得和甩了袖子,往门外走去。
吴文旦一路点头哈腰,满面笑容地将穆得和送上了马车。
他再回到后院时,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扶着歪掉的玉冠偷偷摸摸从卧房里探出头来。
“我外祖父走了吗?”秦曜泰问。
“走了,走了。殿下勿忧。”吴文旦刚直起的腰又折了下去,他堆满笑容,说道:“有小人为殿下挡风,殿下尽兴即可。”
秦曜泰往门口望了一眼,说:“嗯……等明年考核过了,我让人把你的官位往上提一提。”
“多谢六殿下!多谢六殿下!”
吴文旦笑开了花。
六皇子碰的一声关起门,很快,门里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女人哭声。
吴文旦转过头,立即板起脸,对廊下侍立的心腹说:“把人都赶出去,今晚不必伺候了。”
“喏。”
吴文旦转身,进了一旁的书房。
两扇木门隔绝了女人若有若无的啜泣,岁月再度静好。
吴文旦神色安逸,走到桌前看起圣人之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