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学统考一共四日,第五日是只有武科学生参与的武考。
只有这一天,玉京公主亲临考场监考。
武生们在等待入场的时候就开始激动了,玉京公主没有监考文考,偏偏挑了武考这一天露面,不是对他们武生的看重是什么?
历朝历代重文轻武,反过来的优待却鲜少有过,在场之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就入场开考。
武岳挤出擦肩接踵的人群,张望几下,找到在偏僻角落里等候的二人。
他一路小跑过去,递出手里的牌子。
“拿好了,这是你们俩的考号,我是九十一,你们是八十九和九十。”武岳分了两张考牌,说:“咱们三的号码虽然挨着,但不一定是在同个考场。”
谭光不以为意:“只要不和开考那日遇见的南蛮子一起考就好。”
“……话说回来,你注意没有,这几天看见的都是平头百姓,城里的那些熟面孔,一个都没瞧见。”谭光打量着周围待考的考生。
整洁的布衣已算不错,视野之中,多的是衣服上打着补丁的穷人,远处一个踮脚观望的男子甚至穿的是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
“城里那些纨绔子弟哪敢来新学读书,他们不想入朝为官了吗?”武岳脱口而出,话都说完了才察觉不妥,下意识看了一旁的秦曜渊一眼。
见他面无波澜,武岳这才继续说:“公主创立新学——虽说仍属私学,但有陛下撑腰,怎么说也是个半官学。以往的官学都被穆党把控,现在公主插手人才选拔一事,不就是在分穆党的肉骨头吗?那些想要入朝为官的,哪个敢入新学?入新学,岂不是在和穆党作对?”
“怪不得我见这几日参加统考的都是些平民子弟……”谭光豁然开朗。
“华学的待遇这么好,哪个平民子弟不想来?要不是公主设的门槛高,恐怕全天下的穷苦百姓都要来华学念书……”
武岳说完,扭头看向秦曜渊,再次叮嘱道:“殿下,一会进了华学,你就是‘谭渊’了,一定要记住啊,你是我的远房表弟,谭光是你异母哥哥,你……”
武岳婆婆妈妈,秦曜渊言简意赅:“嗯。”
“还有啊,那……”
武岳还想再嘱咐两句,秦曜渊抬起冰冷的眼,一个字没说,让他自觉地吞下了后边的念叨。
“殿下沉稳,我不担心他会露馅,倒是怕你露馅。”谭光说:“你这张婆婆嘴说起话来没个把门的,进了这道门一定要好好管住。”
“什么婆婆嘴,你……”
武岳不服气了,他反驳的话没说完,华学大门处忽然有人高喊起他的考牌:
“八十九、九十、九十一……进一号考场!”
武岳一个激动,立马把什么婆婆嘴公公嘴都给忘了,握拳道:“太好了!我们三个都在一起!”
他正想回头和同伴庆祝一下,却见两人都已经走向大门。
武岳一跺脚,急忙追去:
“表弟,表弟表哥……你们等等我……”
三人来到大门处核实考牌,谭光的脸色因门前一人骤然转冷。
南蛮混血吊儿郎当倚在门口,后腰上别的两把弯刀在自然光下折射着冷冷寒光,他抬起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三人,不辨喜怒。
好的不灵坏的灵,南蛮少年身上别的考牌号和三人挨在一起,也是同一考场受试的人。
“别理他。”武岳低声说。
武岳做足了南蛮少年找茬的准备,然而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准确说来,是看着他们之中的秦曜渊。
三人核实身份后,被放进华学大门,南蛮少年依然没有动作,放任他们全部离开。
“他什么意思……阴森森地看着你又不说话,有毛病吗?”武岳嘀咕道。
“都警醒一些。”谭光带着敌意,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三个人难道还怕他一人?我还是想想一会怎么在公主面前表现吧!”武岳眉飞色舞道。
武考的第一场是答策,一号考场在中央广场旁的奔月楼。三人步入考场,按考号坐好后,始终不见有人来主持秩序。
眼见考场内议论声越来越大,武岳正要呼喊两句,通向二楼的楼梯走下一名蓝衣考官。
他端着一张丝线捆好的卷轴,走到众人面前展开,面无波澜道:“一炷香内作答。”
武岳看着卷轴上龙飞凤舞的文字惊呆了,隔壁桌谭光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一炷香时间?”武岳难以置信地发问:“你确定只给我们一炷香时间?”
天老爷,这可是模拟实战,不写出个三四种方案来根本不算答题,往日在广威将军府,二哥都会给最少一个时辰的时间来思考,这一炷香……不是开玩笑么!
考场内的其他考生同样发出质疑声,而蓝衣考官不为所动,依然点燃了香炉里的线香。
事到如今,抗议无用,武岳只好硬着头皮开始答题。
考生们沉默不语,奋笔疾书,秦曜渊是最先坐下的人,也最先停笔。
少年的答策试卷上,只有寥寥数语。
香炉里的线香冒着袅袅白烟,他的目光穿透白烟,回到昨夜的梧桐宫中。
少女从书中抬起弯弯眼眸,轻声道:
“阿姊当然会来,即使天塌下来,也不比看着你脱颖而出重要。”
香炉中升起的白烟被风吹散,飘向奔月楼的二楼庑殿。
“老夫有一事不明……玉京公主为何会来监考武生?”
李静容、江德量及几个武考的主考官围坐一桌,问话之人,正是华学院长李静容。
另一长桌上,茶香四溢,秦秾华手执一本和武考无关的经书,头也不抬,只是唇边带着一缕浅笑。
“我曾旁观过殿试,自然知道文考如何进行,反倒是武考,从未有过观摩的机会。诸位不必放在心上,按照既有流程取录便可。”
话虽如此,可在场的考官们谁都无法保持平常心,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想事情自然要往深处想。
公主特意选中武考来监考,是不是希望未来有机会往军队里安插自己人?
她插手兵权又是为什么?
为自己,还是为日后的九皇子?
众人心思各异,一炷香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考生离开奔月楼,汇聚到中央考场参加第二场比试,而蓝衣考官收回一沓答卷,几位考官逐一传阅后,所有答卷都到了秦秾华桌上。
江德量起身向秦秾华揖手,说出几位主考官统合意见后的评价:
“八十九号的答策粗中有细,乃今日武考答辩中的最佳,虽考虑问题还不甚全面,但念及年纪不大,这块短板日后完全可以通过实践补上;九十一号考生的答策在今日武考中也可排入上流,只是过于重守,是守城良将,却无开拓之力。一百零四号……”
秦秾华从被考官判定为差的答卷中抽出两份,问:“九十号和九十二号的评价为何是差?”
江德量上前几步,从秦秾华手中重新看了这两份答策。
“如何?”秦秾华抬起眼眸。
江德量垂下视线,道:“九十号考生盲信个人实力,几乎无策略可言,九十二号考生和他恰好相反,招招阴毒,过犹不及。在下和诸位先生的意见是,此二人德轻行薄,不宜录取。”
两份答策秦秾华都已看过,如江德量所说,两人的问题十分明显,一个过于刚直,一个过于阴毒。
九十号的字迹她十分熟悉,上面的回答完全在她想象之中,九十二号的答策确实阴毒得令人防不胜防,让她想起上辈子一个老熟人,她死的时候,他已经在大理城门上吹了好几年的冷风,不知后来可好,看门的守卫有没有记得下雨时为那颗腊肉脑袋遮风挡雨?
想起故人,秦秾华有些唏嘘。
她开口问道:“九十二号是什么人?”
江德量正要招人去查九十二号的身份,侍立玉京公主身后的瘦削内侍已经说道:“黎州安抚司的王斗星,年十七,父母双亡。”
江德量神色吃惊,不由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内侍抬起头来,那张惨不忍睹的脸让他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避开视线。
“我见过一次受试武生的名册。”
内侍暗哑的声音像是有谁拿着锉子往他起毛的声带上反复抛光一般,光是听上几句,江德量和在座其他人就已不由皱起眉头。
他难以想象,玉京公主是如何忍下这每日折磨的。
玉京公主身边卧龙藏虎,连一个小小内侍都能过目不忘,江德量心情颇为复杂。
另一边,秦秾华在脑海里搜索“王斗星”的信息。
她很确信上一世经历的历史长河中,王斗星这个名字没有出现过。
要不就是她死的太早,要不就是历史车轮滚到了她不知道的方向,但不管如何,这个叫王斗星的人让她想起故人,她会多几分关注。
秦秾华把两份答策都递给身后的陆雍和,说:“你说呢?”
“公主……”
李静容皱起眉头,对她让一个宫廷内侍评判学子答策的行为很是不满。
陆雍和面无波澜接过答策,快速浏览后,说:“九十号所作答策确实过于仰仗个人实力,但是否盲信,还尚不可知。九十二号答策虽诡谲恶毒,但孙子兵法就曾说过,兵者,诡道也。在许多时候,越是常人不会想出的计策,越能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
“一个阉人,知道什么孙子兵法!”一名白须飘飘的考官神色不屑。
秦秾华端起手旁的茶盏轻抿一口。
陆雍和朝老者投去冰冷目光,说:“孔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越是有羞耻之心的人,越说话慎重,既担心自己是井底之蛙,也害怕言而无信,而先生出言毫不犹豫,是自信学识和才能胜过圣人,还是缺乏基础的羞耻之心?”
“你——”
在口头争执升级前,秦秾华轻轻放下茶盏。
“兵法百家,百家相生相克,是直是诡都无妨。能打胜战,便是好将。”
公主开口了,说话的老者也只能脸色难看地闭上嘴,一沓答策传回主考官手里,原本不被看好的九十和九十二号都被分去了“可”。
江德量和楼下小跑上来的一名男子交谈后,趋步走到秦秾华的桌前几步站住。
“回禀公主,第二场步射已经结束。”
秦秾华问:“谁拔了头筹?”
“……九十号考生。”
此言一出,坐着的考官神色各异,其中,尤以主张九十号考生狂妄自大,应判为“差”的几位考官脸色难看。
江德量低头道:“第三场比试为力试,公主若要观赛,需移驾东风楼。不知公主意下……”
秦秾华刚要应答,醴泉走上二楼。
众人只见一个独眼内侍和公主耳语一句后,公主抬头对他们笑道:
“我有些急事,恐怕只能请诸位先行一步……”
众人连说不敢,行礼后,纷纷退去。
闲杂人等离开后,醴泉开口:
“云南鹤庆府有变。”
……
华学开阔的中央广场上,武考的最后一场比试正在进行之中。
一百多名武生围着沿一字摆开的六个形状奇特的铁棍议论纷纷,主考的蓝衣考官抬手让众人安静,冷声道:
“这六个杠铃,分别是一百、一百二、一百四、一百六、一百八、两百斤重,每人只有一次举重机会,请各位量力而行,选择场内你能举起的最重之物。”
“如果是相同重量呢?”有人问道。
“相同重量下,比举重高度。高者为优。”考官说。
武岳打量六个杠铃,悄悄嘀咕道:
“要过耳,我撑死也就能举起那个一百四十斤的……”
“谁先来?”考官问。
一名穿着布衣裋褐的男子举高右手,大声道:“我来!”
“四十五号——”考官拿笔在手里的本子上勾了一下:“来吧。”
裋褐男子走过前几个杠铃,一番徘徊后,选择了一百二十斤的杠铃,在考官的指导下,他吃力地举起了杠铃,但只到胸口位置就无法寸进。
蓝衣考官摇了摇头,说:“下一个。”
武岳打着给同伴探路的心思,自告奋勇走了出去:“我来!”
一百四十斤他有把握,但一百六十斤说不定他也能行……
武岳虽然犹豫,但没有犹豫太久。
他走到一百四十斤的杠铃前,调整好姿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声大喝,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杠铃高举至胸口位置。
“喝啊——”
再次大喝,他脸色涨红,慢慢打直的两臂把一百四十斤重的杠铃举过了头顶。
围观人群发出阵阵惊叹之声。
考官在本子上写了两笔,说:“九十一号,一百四十斤,过头顶一尺有余。”
武岳砰地一声放下杠铃,在许多敬佩的目光下,红着脸回到秦曜渊和谭光之间。
“我举一百四十斤没问题,谭光应该能举一百八的。”他急不可耐地开始给二人出主意:“殿……表弟举一百六或者一百八的……不不不,一百八还是冒险了些,还是一百六吧……表弟?表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秦曜渊心不在焉,眼神一直往不远处的东风楼望。
东风楼视野开阔,是观望此次比试的最佳地点,站在观景台前的考官不少,他寻找的人却不见踪影。
谭光只看一眼便知其意,他开口道:“女子不便抛头露面,公主兴许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观赛。”
“是啊,这里这么多男子呢,公主大概是害羞了,没关系啊,虽然我们看不到公主,但公主看得到我们……”武岳附和。
广场上的武生们环顾张望者不在少数,但无人开口向考官询问公主所在。
他们都和谭光武岳二人的看法一样,公主不便抛头露面,一定是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观赛。
只有秦曜渊。
他知道,她不在这里。
力试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一个时辰后,考官手里的名册只剩三个人还没有比试。
“八十九号、九十号、九十二号在哪里?”考官环视全场。
南蛮少年举起手,谭光也开口道:“八十九和九十号在这里。”
“按照考号,八十九先来吧。”考官说。
“老谭,老谭,一百八——你可以的!”武岳在身后为谭光鼓气,看着谭光走向一百八十斤的杠铃——只是他以为。
谭光最后停下的位置,是二百斤的杠铃。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扛起过二百斤的杠铃,谭光的脚步一停,人群里立即响起嘈杂纷乱的议论之声。
谭光的冒险之举让武岳急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谭光身材高大,虽然一开始让围观之人捏了把汗,惊声阵阵,但最终仍是将重达二百斤的杠铃举过了双耳。
谭光的成绩成了至今为止的最佳,还未参与比试的只剩南蛮少年和秦曜渊二人。
南蛮少年走出人群,直接来到两百斤的杠铃前,蹲下身体,握住了长杆两边。
武岳瞪大眼睛:“老谭是八尺男儿,壮得像牛,他比殿……表弟矮些,顶多也就七尺余,竟然想举两百斤的杠铃?”
人群中响起阵阵嘘声,大多都是在说南蛮少年不知天高地厚。
因着他的肤色,贬低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不少侮辱,这些侮辱仿佛是故意说给南蛮少年听的一般,旁若无人地响彻在广场上。
绝大多数人都在笑,而考官也并未出言阻止。
南蛮少年仿若什么都没听见,只是脸色阴沉,琥珀色的瞳孔里也透出一抹阴鸷。
武岳已经笃定南蛮少年的失败,然而,就像老天和他对着干似的,在他看来不可能举起两百斤杠铃的南蛮少年,在大喝一声后,不仅举起了杠铃,还将杠铃举至了头顶!
完胜身高八尺,壮得像牛的谭光!
不仅武岳目瞪口呆,就连沉稳的谭光也沉下了脸。
因着和武岳同样的缘故,谭光素来对异族没有好脸色,更别说是当着他的面,把他赢过的异族。
两百斤的杠铃重重落地,南蛮少年在众多又敬又畏的目光,勾起轻蔑的唇角,拍了拍手上的灰,漫不经心走回人群。
现在还未参加力试的武生,只剩下秦曜渊一人。
“九十号在哪里?”考官环视人群。
“表弟,该你了!”武岳拿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秦曜渊,苦口婆心道:“量力而行,一定要量力而行!”
秦曜渊再次看向东风楼,那里还是没有他想见的身影。
……女骗子。
他收回视线,在一阵抽气声中走到了两百斤的杠铃前。
“这是怎么了……又来一个挑战两百斤的,这两百斤的东西这么好举吗?”
“这里面是不是有猫腻?早知道我也去试试了……”
秦曜渊对人群里质疑的声音充耳不闻。
观众没来,敷衍了事即可。
就在他双手即将握住长杆两边时,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玉京公主来了!是玉京公主!”
秦曜渊立即抬头。
视野开阔的东风楼上,多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衣袂翩翩,飘带飞舞,少女绯色的身影有如流风回花,让人目不转睛。
他的双手远离了长杆,腰也直了起来。
他突然觉得,应该量力而行。
“哎,表弟!你去哪儿?你还没举呢!”武岳对转身走出的少年急忙道。
秦曜渊走到几十步外的三足圆鼎前,不顾身后惊呼,弯下腰来握住圆鼎两足。
人群中发出阵阵嘲笑,南蛮少年反而收了玩世不恭的神情,露出寒芒的琥珀色眼睛定定看着正在运气的少年。
一声大喝!
少年青筋毕露的双手举起三足圆鼎,在胸口停顿不过一瞬,再次高举——
过耳——
过眉——
最后,竟然将鼎举过头顶!
武岳惊到说不出话,而他身边的人交头接耳,纷纷打听少年举起来的圆鼎有多重。
“这……”
考官既震惊又无措,他的确是让武生选择场内所能举起的最重之物……但是,他也没想到,有人不举杠铃,会去举大鼎!
东风楼上,所有见过三名青年合力搬鼎的人都变了脸色。
秦秾华目不转睛看着广场中央举鼎的少年,他身在鼎沸的人群,无论旁人对他投以何种目光,他的眼神始终执拗在她身上。
他一直举着大鼎,直到考官手忙脚乱地招呼他放下。
一声连东风楼这里都能清楚听见的大响后,圆鼎重回地面,烟尘飞散后,全场寂静无声。
秦秾华身边,有人从嗓子眼里挤出近乎恐惧的质疑:“这不可能……”
她视若未闻,露着微笑,向目光灼灼的少年做出嘴型。
“我的小狼,做得好。”
他认出了她说的话,因为就在片刻后,少年望着她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笑。
少年意气风发,桀骜眼眸里闪耀的是野性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