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之后,秦秾华吩咐宫人烧水,又派人去请早已候在偏殿的上官景福来为秦曜渊看伤。
她在软榻坐下,问:“看见五皇子的宫人埋猫的是谁?”
一个宫女怯怯走了上来:“是奴婢……”
“我叫乌宝陪你去延瑞宫一趟,你把那个人指认出来,带回梧桐宫。乌宝,你把事情原委告诉舒德妃,她通情达理,会答应的。至于带回来的人,你看着办吧。”
乌宝眉飞色舞道:“喏。”
秦秾华给结绿一个眼色,她屏退了其他闲杂无关的宫人。
寝殿里落针可闻。
秦秾华抬起眼,看着几步外的少年,说:“我拦你的时候,你为何不停?”
“……他该死。”
“他现在不该死。”秦秾华说:“阿姊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以大局为重。”
“他杀了小秾华……”
秦秾华说:“那你告诉我,若你今日真杀了他,你要如何收场?”
少年张了张口,可他无话可说。
“你收不了场。”秦秾华说:“你杀得了一人,杀不尽穆党所有人,只要穆党还在,你就不能活。你用自己的命,去换秦曜泰的命,值得么?”
“那就当……没有事发生吗……”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
夜风毫无预兆地吹起,寝殿中的层层白纱如浪花飞舞,夜风中,夹杂着早春冷夜的凉意和湿气。
风停后,世界又恢复了肃静。只剩少年低哑的声音,如自语般响起: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以大局为重吗?”
孩子要靠哄,可是有些话,不能哄。
“会。”秦秾华面不改色道:“即便是任何一个人死了,我也会以大局为重。如果是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我不懂。”
秦秾华看着他:“你可以不懂,但你必须听话。”
“就像……献帝一样?”
少年的话像一把利刃插进胸口,她在感知疼痛的瞬间,条件反射笑了起来。
许久后,她说:
“……在你心中,阿姊就只是曹操吗?”
他没有说话。
秦秾华说:“……出去。”
他还没有动,秦秾华已经怒声道:“出去!”
结绿和乌宝从未见过主子发怒,愣在一旁,还是结绿最先反应过来,上前行了一礼,说:“九皇子……公主现在不想见你,出去吧。”
秦曜渊视若未闻,乌黑的双眼始终看着她。
“出去!”她第三次怒喝。
他终于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秦秾华身子一晃,结绿急忙奔来扶住她:“快传御医!传御医!”
结绿的声音仿佛隔着很远传来。
她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血流奔腾的声音中,响荡着上一世秦曜安和她决裂时质问她的声音:
“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过弟弟,你的眼里只有权势!”
“母亲偏爱我,父皇也将皇位传位于我,你一直都嫉恨这一点,所以处处与我作对,阻挠我登基称帝!”
“你凭什么?!”
“我恨你!我这辈子最恨的事情,就是有你这样的阿姊!”
她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结绿一声尖叫,梧桐宫霎时大乱。
上一世玉京城破,四十万大梁铁骑在城中烧杀劫掠,软弱无能的父皇提起长剑,血战到最后一刻,死后被砍下头颅,曝于紫薇门七日,母妃执意和父皇一同留在朔明宫中,自刎于遇仙池边。
是她带着五皇子南逃,在南京重建朝廷。
是她推新政,开海禁,办官学。
是她亲率大军,西斩叛乱的云南王仇远,两度北伐,将野心勃勃的梁军逼退至山西一带,东修长城,防御来自元王伏罗的威胁。
……她凭什么?
是啊,她凭什么?在所有人心中,她只是一个挟势弄权,机关用尽的小人罢了。
她连小人都不如,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妄想旋乾转坤,改天换日的女人。
上官景福挎着药箱,匆匆走进寝殿,被秦秾华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连药箱都来不及放下就开始为她诊脉。
许久后,他面色凝重道:“公主先天孱弱,只能以调养为辅,最重要的,还是慎勿劳心动怒,如此才能……”
“才能寿满天年?”秦秾华提起嘴角,淡淡说道:“寻常天年,不要也罢。”
上官景福一愣,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你出去吧。”她顿了顿,又说:“九皇子身上或许有伤,你去看看罢。”
“喏。”
上官景福出去后,没一会,乌宝进来了。
“公主,外边下雨了。”
他停了一会,看了眼秦秾华的脸色,说:“九皇子就在殿外,谁劝也不走,也不让上官御医给他诊脉。”
“……随他去吧。”秦秾华说。
她屏退宫人,独自一人呆在寝殿中。
似乎是倒春寒来了,她穿得不少,却依然不时在咳。
她咳的时候,不愿让任何人发现。
寒风越来越大,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冷雨,漫过狂舞的白纱,桌上的青玉杯盘,摧残着,怒吼着,滚滚前进。
她屈服于无情的寒风,从软榻起身,走到窗边想要合上木窗,视线却在望见院子里瘦削的少年时凝住了。
他站在风雨中,黑沉沉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怨恨,没有伤心,他只是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她一声呼唤,他就会毫不犹豫走来。
冷雨打湿了他的黑发和衣服,墨紫色的发带在风雨中无处凭依,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风裹挟,消失在无边的夜空中。
秦秾华和他对视了半晌,在他刚要迈出一步的时候,关上了窗。
后半夜,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别的主子发火时是阖宫不得安宁,秦秾华发火时,梧桐宫静得像冬夜。
没有她的微笑,梧桐宫太静,太冷。
宫人们宁愿她把火气撒出来,也不要把闷气憋在心里,气伤了自己。
结绿进出寝殿无数次,甚至还端来了她最爱吃的甜雪,秦秾华都不置一语。
当宫人禀报,秦曜渊消失不见时,秦秾华没有一丝意外。
甜雪已在玉盘中完全化开,她一口未动。
结绿来端走玉盘时,她忽然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做错了?
结绿只回答了一句:“公主错在不够狠心,除此以外,什么错也没有。”
最后,她还是让乌宝带人去外边寻找少年。
结绿说她不够狠心,上一世的天下人却都说她蛇蝎心肠,就连她的双生弟弟也不例外。如今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这胸膛里,究竟是颗怎样的心。
一炷香后,外出搜寻的宫人传回第一次报告,梧桐宫周围无人,摘星宫内外无人。
一个时辰后,两个时辰后,外边的更声已经响了又响,全数而出的宫人都没找到少年。
他就像是太阳升起后的朝露,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了朔明宫中,连丝毫足迹都没留下。
“……不必找了。”她说。
“公主……”乌宝和结绿面色复杂,想要安慰些什么,她再次说道:“把人都撤回来吧,夜深了……你们也早些休息。我累了,都下去吧。”
乌宝和结绿退下后,她点亮灯盏,坐在桌前,想起就在几日前,她还在这张桌前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两个人的名字。
她铺平一张宣纸,在黯淡烛光下磨墨,拿笔,轻轻写下一个傲骨嶙嶙的“皇”字。
皇者,孤也。
上一世她没能做到的事,这一世必定做到,谁若阻她……
至亲亦可杀。
夜渐深。
不知不觉中,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寝殿内已经透入微熹的晨光。
她起身走向殿门,想要去偏殿看一看他是否归家。
推开门,她的脚步止住了。
少年靠在红色的廊柱下,偏着头似已睡着,却又在她开门的一瞬间,警觉睁眼,朝她射来刀子般锐利的眼光。
看清是她后,少年冰冷的目光刹那软化,神色里闪过一抹无措。
他的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什么,十指都是泥土,因无法用手借力,只能靠双腿和背部的力量,略显狼狈地从地上起身。
离去时还算齐整的圆领袍如今已大变了样,到处都是破口和勾出的线头不说,还沾满了犹如细针一样的鬼针草种子。
“……你去哪里了?”她哑声问。
他走到她面前,小心摊开伤痕累累的手掌。
一只发着磷光的蓝紫色蝴蝶在他掌心,轻轻翕动翅膀。
“我找到了……”
他说。
“我找到了……”
他又一次重复,语气带上一丝焦急。
秦秾华怔怔地看着他,知道他未尽之语是什么。
“要我原谅他,除非六月飞雪,春分流萤。”
他找到了,春分流萤。
……
安静的寝殿内,秦秾华拿着一块干净的巾子,绞了水,给换上干净中衣的他擦拭手上的泥土。
她不知道他哪里捉来的春分流萤,但他手上发红的割痕,蚊虫叮咬的红肿,都告诉了她此行不易。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里一往无前,坦荡而无畏。
这只小狼,即使不是完全,也即将被她完全驯养。
她将他冰冷的双手包裹起来,放至眼前轻轻呵气,他盯着她看,眼里多了些无措和茫然。
“阿姊以后生气的时候,你不许再跑远了。”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视线,轻声说。
“我……”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立着不动的蓝紫色蝴蝶上,它满是磷粉的蝶翼在晨光中,如刚刚打磨出来的璀璨宝石,闪耀着迷离光泽。
“即使没有春分流萤,阿姊也会原谅你。”她笑着抚上他的面颊,说:“……因为我是你的阿姊。”
“你知道阿姊为什么生气吗?”她收回手,轻声说:“你为了一只猫,便豁出自己的性命。你可知,阿姊也能为你豁出性命?你用自己的命去换秦曜泰的命,他配么?”
“它不是……普通的猫。”他说:“它是小秾华……”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一丝委屈。
“因为它叫小秾华……”
秦秾华愣了愣。
“我没有保护好……小秾华……我以后……会杀了他。等你说可以杀他的时候……我要杀了他。”
最后一句,少年的声音冷得如坠冰窖。
秦秾华蒙住他露出杀气的眼睛,说:“渊儿,你送了阿姊流萤,阿姊也要送你一个礼物。”
“……什么?”
“送你小秾华。”她说:“喵——”
少年沉默半晌,说:“我……不是傻瓜……”
第二声截然不同的猫叫响起。
秦秾华笑着撒手,从地上抱起一只雪地拖枪狮子猫。
小秾华虽受了伤,但精神头尚好,秦秾华抱着它,它已伸出爪子,好奇地去勾桌上的蝴蝶。
秦秾华把猫放进少年怀里,笑道:“他们虽把它埋了,但泥土阴差阳错给小秾华身上的外伤止了血。上官景福已经给它上过药了,只要养上个一两个月,就能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
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小秾华,笨拙而小心地抚摸着它身上的长毛。
“渊儿,你对阿姊来说,比一千个一万个六皇子都要重要,今日这般莽撞的事,切勿再做了。”
少年低头抚猫,许久后,说:“……和五皇子……比呢?”
“五皇子?是谁?”
少年抬起头来。
秦秾华忍俊不禁,挠了挠他的下巴,说:“何苦跟垃圾比重量?你在阿姊心中,谁人也赶不上。天下之大,却只有你我可以相依为命,阿姊把你放心上,你不可再说让阿姊伤心的话了……答应阿姊,好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许久后,起誓般说道:
“……好。秦曜渊……再也不说……让阿姊伤心的话。”
……
宫人们伺候秦秾华洗漱时,发现寝殿里的少年,只惊讶了一会。
秦秾华洗完脸,将擦脸的巾子还给结绿,让人叫来外边执勤的乌宝。
乌宝跛着脚,从外快步走进:“公主。”
秦秾华说:“上次叫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回禀公主,奴婢查到这两年妧怜宫中偷偷埋的宫人有好几十个,男女都有,其中和小平情况类似的有十一人。这十一个人里,在宫中有亲朋好友的共有四人。”
“四人啊……四人也不错。”秦秾华说:“深宫之中,真情难得。把这四人的故事,想办法透露给他们的亲近之人吧。”
“喏。”
乌宝退去后,秦秾华拈起一小块阿胶糕放入嘴里。
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