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的嘲讽落下许久,上书房里依然没有任何回声,秦曜渊视他如无物,冷漠的眸子刺过书房各个角落,像只正在审视新领地的野兽。
受到如此明目张胆的无视,六皇子面上的嘲笑凝结。他推开书桌,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过来,挡住二人面前的路。
“九弟,哥哥跟你说话,怎的,没听见?”他拖长了声音,阴阳怪气道。
秦曜渊终于正视向他,只是,一分疑惑九分冷漠的目光像是在说:
“你是什么东西?”
眼见六皇子的脸肉眼可见地青了,武岳连忙站到两人之间,好心想要缓和气氛:“我……”
六皇子可不买账。
他一个眼刀就朝武岳扔了过来,脸上露着赤/裸/裸的鄙夷。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六皇子说:“你谁啊?”
武岳忍着气朝他揖手:“武岳见过殿下,家父为广威将军武……”
“哦,武如一的儿子啊。”六皇子扯着薄薄两片嘴唇笑了起来:“武如一的儿子太多了,我记不大住,你妹妹我倒是印象深刻,令妹五岁时就能把隔壁的小侯爷揍掉牙齿,如今功夫精进,想必可以上山打虎了吧!”
六皇子的党羽适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扬声喊道:“将军府不缺老虎,缺打虎人!”
涉及家人,又是未嫁的妹妹,武岳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
他怒声道:“那是谣传!家妹不曾动手打人,小侯爷那是自己摔的!”
六皇子看了眼武岳紧握在身侧的两只拳头,嗤笑道:“将门之子果然胆量不同,怎么着,拳头握这么紧,你是对本宫有意见,还是对天家有意见?我听父皇说,你们武氏一族为安定大朔、驱除鞑虏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看来——”
他瞥了眼面无波澜的秦曜渊,说:
“说不准未来会出个私通外番、吃里扒外的东西呢。”
武岳满脸涨红,竭尽全力才忍住失控。
他强压着怒火,重声说道:“我父亲,我兄长,还有我武氏一族,都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可能背叛大朔!”
“呵呵。”六皇子扯了扯嘴角:“话说得漂亮有什么用,多杀几个异族才能证明你们武氏一族的忠心。你说是不是啊……九弟?”
秦曜渊神游太虚,直到六皇子问第二遍才将目光投向他。
“……你在说话?”
言简意赅四个字,打散了他的冷笑,打青了他的面色。
“你——”
六皇子刚上前一步,一声严厉的责问在门口突兀响起。
“你们都聚在一起做什么,还快不回去读书?”
身穿官服的文师傅从殿外走进,板着脸扫过站在门口的几人,沉声道:
“温故才能知新,圣人的话,你们都忘记了?”
皇子和伴读如鸟兽散,唯有六皇子和他的伴读站着不动。
堵着路的六皇子不动,秦曜渊和武岳二人也不能动。
武岳瞪着六皇子的伴读,简直要气到升天。他不敢和六皇子正面杠上,难道还会怕了一个不学无术的三世祖吗?
“穆阳逸,你究竟想做什么!”
穆家的嫡长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嬉皮笑脸地看着武岳:“你这话问得奇怪,我可什么都没做。”
文师傅拿起讲台上的教尺,拍着桌面,皱眉催促剩下的人速回座位。
六皇子阴骘的目光在秦曜渊身上转了一圈,又对站在桌旁,面色不善的武岳挑唇冷笑,转身走回他的座位。穆阳逸如影随形,也跟着走了。
武岳松了口气,小声对秦曜渊说:“九皇子,我们也走吧……”
他们的座位在所有少年坐下后,变得十分醒目。
一张长桌拼一张短桌是上书房的标准配置,现在这间书房里,只有最后一排的角落有着唯二两个座位。
武岳随九皇子坐下后,文师傅在台上开始讲话,要大家拿出书本。
武岳一边拿,一边瞅着书房里的其他人。他按捺不住说话的**,侧身靠近九皇子,低声说:“九皇子……”
秦曜渊抬眼瞥了他一眼,对方神色诚恳,一只手伸进衣服里鬼鬼祟祟地摸着什么,与此同时,还在不断用眼神示意他离近一些。
似乎有极机密的大事要讲。
秦曜渊想起阿姊离开前的叮嘱,耳朵勉为其难地向他偏移了一点——这点距离,从肉眼上可以忽略不计。
“九皇子……”武岳附耳私语:“吃烧饼吗?”
秦曜渊:“……”
武岳拿出他一直藏在衣服里的烧饼,挡在一沓书本背后,不遗余力地向他推销着:“这是西市最出名的二郎烧饼,每天只做三百个,天不亮就卖完了。我吃了好几年,还是第一次自己排队买到!上书房上学的时间太早,我都来不及用朝食,还好买到了烧饼……我一直揣怀里,现在还热着呢,你……”
“吃吗”两个字还没出口,武岳抬头对上秦曜渊那双异族人的眼眸,瞬间清醒。
武岳讪讪地笑了笑,遗憾地把烧饼重新塞回衣服。
“……嗯。”
武岳突然抬头,诧异地看向身旁目不斜视的九皇子。
这平平淡淡的一声应——难道是代表“我知道了”?
这一声回应,极大地鼓舞了武岳说话的热情。
“刚刚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说:“你既然上了皇室玉牒,就是我们大朔人,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话音刚落,武岳就想一巴掌扇死自己。
九皇子再不济也是陛下的儿子,哪用得着他来安慰?这自来熟的性格,总有一天要因尊卑不分害死全家。
好在九皇子面无波澜,也不知是没听进去,还是不以为意。
武岳不敢再放任自己这张惹祸的嘴自由发挥,只好坐在座位上,一个人胡思乱想。
武氏祖上是军户,他父亲用实打实的军功换来如今的地位,除了父亲偶尔入宫面圣,武氏其他人都和皇族八竿子打不着,就这进宫的礼仪,还是他娘重金请来一个宫里出来的老姑姑,拿棍棒逼他记下的。
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皇宫里的规矩可真多呀……
在老姑姑的口中,这宫里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管他说话还是做事,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一个不慎,赔上的就是他武氏全族的性命。
武岳进宫前就被唬怕了,不然,以他自来熟的性子,还真想和玉京公主多唠嗑几句,他的几位兄长,可都是玉京公主的铁杆拥趸!
他本人当然也是玉京公主的推崇者之一,玉京公主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天色好像都亮了起来,而且,玉京公主还像传闻中那么温柔,善良,没有一点公主架子。
等他回家后,一定要给兄长们写信,他们要是知道他今天的遭遇,一定会羡慕得眼珠子都掉出来。
武岳的思绪渐渐离开上书房,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不知公主回没回宫,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
白雾萦绕的浴池里,混合着花香的热气在池面上翻腾。
雾气之中,秦秾华慵懒地趴在池边,荡出的水波来回亲吻着她的下巴和手臂。结绿挽着裙子蹲在池边,轻轻按摩着她的肩颈。
“公主的皮肤真漂亮,又白又嫩,一点瑕疵都没有。”结绿说。
“还是我们结绿的手好,好看又有用。”秦秾华握住她的手,抬高了在雾蒙蒙的热气里看着,笑道:“宜室宜家,灼灼其华——就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家公子?”
结绿红了脸,一下子收回手。
“公主惯会打趣人!结绿才不便宜别人呢,结绿这辈子都要做个老姑姑,一辈子跟着公主,死也不离开!”
“你想得美!你还要给我生个小娃娃,让你的小娃娃来陪我的小娃娃玩呢。”
“好哇!原来是公主思春了,却反过来打趣结绿!”
原本是女孩间的说笑,秦秾华的脸上还带着笑意,结绿的笑却黯淡下来。
她拾起浮在水面的一束乌黑秀发,一脸心事重重,低声道:“结绿不求别的,只求公主能幸福安康,长命百岁……为此,结绿连命都可以不要。”
秦秾华轻声说:“你也会的。”
结绿重新露出笑脸:“是啊!我还要给公主带小娃娃呢!”
秦秾华享受着结绿技术高超的按摩,舒服得昏昏欲睡。
“结绿,你这一手哪儿学的,以前怎不见用过?”
“结绿最近认识了宫里一个老公公,用两个荷包从他手里学了这一招。结绿不聪明,帮不了公主大忙,可是公主肩酸腰疼,奴婢却能帮着按按,让公主多少舒服一点!“
“你有心了。”秦秾华说:“那老师傅是谁?我让乌宝给他提些好酒,让他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教给你。”
“老公公是御膳房杀猪的!”结绿神色快活:“听说杀猪前这么按按捏捏,猪肉怎么也不会僵呢!”
秦秾华忽然脖子一凉,好像有凉飕飕的风在往切开的血管里灌。
她忍不住咳了一声。
“哎呀!”结绿急急忙忙地撤了手:“可是水冷了?奴婢马上就加热水!”
“……泡够了,还是扶我起来吧。”
秦秾华更衣后,坐在寝殿的妆台前,趁着结绿给她擦拭长发的时候,争分夺秒地批阅底下传回的各种消息。
结绿开玩笑说她自有一个“小朝堂”,这话不算错,只不过她的小朝堂里没有高官达贵,只有三教九流。
“公主……”结绿在她身后迟疑地开口:“九皇子去上书房,您担心吗?”
秦秾华头也不抬:“担心什么?”
“九皇子他……”结绿停顿了好一会,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懊恼道“我也不知道是该担心别人欺负九皇子,还是九皇子欺负别人。总之,我就是有点担心以后会出事……”
秦秾华依然低着头,唇角却微微扬了起来。
“往好的方向想。”
“怎么想?”
“比方说——”她笑道:“已经出事了。”
……
文师傅在台上高谈阔论,激昂顿挫,武岳在台下眼皮打架,魂魄出窍。
当他一点一啄的额头快撞上桌面的时候,文师傅在台上拍了拍戒尺,环视台下众人。
“张公曾言,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夥,而耻智之不博。谁能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六皇子嘴角提起,右手轻轻拨动金银缠枝菊花笔架上金光闪闪的一排狼毫,似不经意间开口:
“九弟新来,李师傅不如把这个回答的机会给他,也好考察他从前自学的进度。”
文师傅看了过来:“九皇子,你怎么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武岳自启蒙以来,看最多的是兵书,文师傅说的这句话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张公李公,他有心帮忙,却无力回答,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九皇子,希望他自己知道答案。
秦曜渊神色漠然,以无声回应。
六皇子笑道:“九弟之前养伤,落了课业也能理解,李师傅不如换个简单的问题再问?”
“圣人曰: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九皇子,你可知这五者是哪五者?”
武岳看九皇子依然没有答题的迹象,想为他解围,硬着头皮说道:“楚……楚国的舞者?”
上书房里哄堂大笑,尤以六皇子的笑声最为尖利刺耳。
秦曜渊面无表情,对书房夸张的大笑视若未闻。
“这可是《孝经》里的篇章,九弟不会连《孝经》也没学过吧?”六皇子嘲笑道。
隔壁桌的七皇子为讨好他,大声附和:“就是!这可是八岁小儿都能回答的问题,九弟连这都回答不出,也别怪师傅铁面无私了。”
武岳懵了:“什么铁面无私?”
“你以为上书房是什么地方?让你来打瞌睡的?”七皇子讽刺道:“师傅问的问题,凡是答不出来的,都要受戒尺责罚十下。”
听到要被戒尺打十下,武岳立即慌了,他着急地看向九皇子,他怎么还是一点不慌?!
文师傅说:“念在九皇子今日是初犯,这次便算……”
“师傅教我们要言而有信,怎么今日就能随随便便算了?”六皇子沉下脸,说:“今日要是开了先例,以后这上书房里还有人把师傅的话当话吗?”
文师傅皱眉,刚要开口,六皇子已经在他前面说话:“李师傅,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话,本宫的父皇和外曾祖父,一定不希望有个言而无信的师傅来教本宫如何读书。”
文师傅一脸为难,像他这种文师傅,翰林院一抓一大把,随时可换,和地位尊贵的太子太傅截然不同。
小小蚍蜉,焉有撼树之力?
在六皇子暗含威胁的话语下,文师傅无奈叹气:“……罢了。”
一看文师傅的表情,武岳就知道事情要遭。
武岳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文师傅看在九皇子天潢贵胄的份上,不要打他打得太狠。
文师傅说:“武岳,把手伸出来。”
正在为九皇子祈祷的武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