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穆世章闭着眼站在瑞曦宫紧闭的殿门前,神色平静,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名布衣男子缩着肩膀站在穆世章和太医院刘院判身后,半点大气不敢喘,一看就是平民出身。
门前侍立的太监堆出笑容,上前一步,笑道:
“穆首辅可累了?奴婢给您拿个椅子坐坐可好?”
穆世章闭着眼,干瘪的两片薄嘴唇里吐出平静两字:“不用。”
太监自讨没趣,笑了笑,退到一旁。
朱红的殿门忽然打开,高大全笑着走出,弯腰道:“穆首辅,刘院判——请吧。”
刘院判连忙先行一步,在前做出打帘的动作,穆世章走进殿内,刘院判才跟着跨进殿门,只剩下布衣男子拘谨地站在门口继续候着。
“老臣穆世章参见陛下……”
“微臣刘光参见陛下……”
天寿帝坐在紫檀长桌前,身后一座金漆点翠珐琅屏风,他朝高大全一个眼神,后者眼疾手快地扶起颤巍巍跪到一半的穆世章。
天寿帝乐呵呵道:“今日内阁休沐,穆老怎的没在家休息?”
刘院判早有准备,不消穆世章授意便已利落跪了下去。
“陛下,此事还和微臣有关。”
刘院判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副恭敬神色:
“是微臣辗转不眠数夜,不得已才于昨日夜访穆府,请穆大人替我引见陛下!”
“哦?是何事让你这么烦恼?”天寿帝问。
“微臣有一同乡,名李仁,以擅判亲缘闻名,自他听闻陛下通过滴血验亲寻回亲子后,特意千里迢迢赶来玉京。此人经过多年钻研,堪破自古流传的滴血法和滴骨法皆是伪法,微臣初时也不相信,可是多番试验后,微臣确实他所说不假。因事关皇嗣,国之根本,故此不敢隐瞒!此人如今就在殿外,还望陛下召见!”
天寿帝皱眉,在椅子上改变了坐姿:“滴血验亲已流传多年,你当真试验了不准?”
“微臣已用十五对亲缘和十五对非亲缘验过,敢用性命担保,滴血验亲只是无稽之谈!”
天寿帝揉了揉纠结的眉心:“……召吧。”
高大全昂起头,扬声道:“召——李仁——”
一个布衣男子弯腰驼背跨进殿里,还险些摔了一跤,走到殿中后,他手忙脚乱地朝长桌方向行了个大礼,结结巴巴道:
“草民李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
“行了。”天寿帝不耐烦说:“就是你说滴血法不可信?你可知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
“草民不敢欺君!滴血法和滴骨法确实不可信,草民自发现此乃伪法以来,已在数百人身上验过,更有刘院判相助,反复试验两法三十次,具体经过由刘院判整理在册,望陛下明察!”
李仁一口气背完要说的话,一拜到底,刘院判适时递上整理成册的记录。
天寿帝大概翻了翻,上面每家每户的姓名籍贯都记得清清楚楚,显然是不怕复验。
刘院判开口:“陛下若是心有疑虑,可以让人从宫人里寻些亲眷,当场复验。”
“……既然你敢用性命担保,朕暂且信你。”天寿帝放了册子,问那李仁:“院判说你擅判亲缘,你又是如何判的?”
“回禀陛下,草民有一家传秘方,只要取一根银针在秘方中炮制三十八日,此针即可明判亲缘。”
“一根针,如何来判?”
“用针尖轻轻刺破验亲的二人皮肤即可,若变色,两人既无血缘关系,若没有变色,便是三代内的直系及旁系血亲。因为此针和慈母一般,从不会认错亲缘,故此家祖将此针命名为‘慈母针’。”
“就算滴血法有其漏洞,但能流传千年,必定有它的道理,若半分不准,早该遭人舍弃,何故流传至今?这滴血法验过的皇子,玉牒也上了,普天也告了,如今又要重验一次——”天寿帝看向两位大臣:“莫非你们是从何处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觉得朕头上有些颜色?”
“老臣不敢……”
“微臣不敢!”
两名大臣都口称“不敢”,李仁更是又磕了一个响亮的头,跟着喊:“草民不敢啊……”
“陛下,请听老臣一言。”穆世章揖手道。
天寿帝神色无奈地一摆手:“……你说罢。”
“老臣听说,滴血验亲当日,验的是九皇子和玉京公主,若是九皇子身世有疑,世人难免会联想到玉京公主身上,玉京公主素来受陛下爱重,若能未雨绸缪验个明白,也能解陛下和公主以后的烦忧。”
“这……简直荒谬!”天寿帝勃然变色:“怜贵妃受谣言影响就罢了,难道一国首辅也会相信这不着边的谣言吗?”
穆世章低垂着视线,因为年纪而松弛的眼皮堆在眼球上,像没睡醒似的半睁着。
“老臣自是不信。”
“那你还跟着那些嚼舌根的妇人凑什么热闹?!”
刘院判适时揖手,开口道:
“陛下,微臣相信穆首辅能明察秋毫,微臣也相信这朝中真正的栋梁能够明辨是非,可这天下人大多愚钝,轻易就会受到蒙骗。滴血法和滴骨法流传已久,不知错断多少亲缘,微臣是不愿此类悲剧发生在皇家之中,才冒着性命之忧,向陛下进言啊!”
天寿帝越听越气,压着怒气看向穆世章:“穆首辅,你也和他看法一样?”
穆世章恭恭敬敬道:“陛下的看法,就是老臣的看法——验与不验,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老臣只是做个中间人罢了。只是陛下在此时退缩,恐会被不明内情的人多加猜测,引发不利流言。”
等穆世章说完,刘院判又加一把火:“陛下,穆大人所言甚是。确实九皇子身份,便是确实玉京公主身份,玉京公主身份一日不正,便会连带着影响和她同胞的五皇子,此事关乎三个皇嗣,已不止是后宫之事,还望陛下千万慎重!”
“你——”
天寿帝强压怒气,面色难看至极。
“如此说来,两位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一声清冽低沉的女声,从绘满折枝漆花的点翠珐琅屏风传出。
清丽少女自屏风后缓缓走出,鸠羽灰色的大袖衫垂在月白色襦裙外,一步一行间,如脚边盛开的灰色浪花。
不同于京中其他珠光宝气的贵女,她不施粉黛,浑身上下只有鬓发两侧别着一对珍珠栀子对夹,以珍珠为蕾,水晶为骨,琉璃为坠,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白花和珍珠暗自流光,与少女清透雪白的肤色交相辉映。
她扬唇微笑,殿内若弦月初升,流光相随。
穆世章最先回过神来,他一时难以自控,怒声道:“陛下怎可让公主藏于屏风后偷听?后宫干政,这是历来大忌!”
秦秾华不慌不忙道:“穆首辅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这是穆首辅的瑞曦宫呢。”
“公主莫要转移话题,身为后宫女眷,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瑞曦宫是天子起居之处,而非上朝议政的金銮殿。我身为父皇的女儿,在父皇的起居之处晨昏定省又有何不可?反倒是穆首辅,进了别人的寝宫,指责主人家不该出现在这里……本宫听了不打紧,就怕有心人听了去。”
秦秾华笑眯眯地说:
“就像刘院判说的,天下人易受蒙骗。搞不好啊……他们会以为是穆首辅自己想要住进来呢。”
“你——”
穆世章气血上涌,瞪着秦秾华说不出话。
秦秾华敛了唇边的笑,缓缓走到天寿帝身旁站定。
“滴血认亲当那日,怜贵妃步步紧逼,说的也是为我好,为父皇好,还当众承诺,滴血认亲后,谁再用我的身世做文章,就是和她过不去,她决不轻饶。如今看来,贵妃娘娘的话并不管用,验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谁又知道验过这次,会不会有第三次?”
她的语速低缓,沉着而平静。右手在明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按,似安抚,似鼓励,天寿帝脸上的焦躁明显缓和了,她再收回手,走到紫檀长桌前,对完全睁开了眼睛的穆世章缓慢说道:
“我验第三次不甚紧要,就怕有些人,人心不足蛇吞象。验公主,验皇子,最后,验起了皇帝——”
少女神色温和,说出的话却锋利非常,字字见血。
“公主何必危言耸听?陛下登基,是老臣亲迎,天寿八年,前废太子引发的宫变危机,是老臣一手化解——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臣的忠心!”
穆世章义正辞严说完,朝天寿帝一揖手:
“事关皇嗣,国之根本。老臣知道这些话只会惹人生厌,但又不得不做这个恶人——只为报答陛下对老臣多年的皇恩!至于验或不验,自然是陛下做主,老臣绝无二话。”
姜还是老的辣。
秦秾华必须承认,比起短视的穆氏兄妹,生出那两个草包的穆老头要难缠十倍。
穆世章这一番漂亮话说下来,天寿帝若是不验,可以想见不出一日,流言蜚语就会传遍整座玉京城,再从玉京辐射向大朔各地。
眼下这情形,要破局就只能验。
而她,身边却没有第二个上官景福能助她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