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左厢房中,沈觅走后,房间又安静下来。
越棠慢慢掀开左臂的衣袖,解开缠在手臂上的细布。
细布中包裹着被打磨好的铁片,铁片一端已经锋锐起来,相比上次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颜色,这次锋利处已经能隐隐照出人脸。
越棠看着铁片中的自己。
他的五官相较于三年前,已经长开不少,脱去稚气,他如今的长相,真的一点不像慕容祁。
越棠看到他漆黑的眼瞳中泛着淡淡的冷意,他忽然愣了愣。
他现在的神色和他平日的平静柔和不一样。
越棠垂下眸,慢慢捂住铁片,挡住铁片上反射出的他自己,将眼神、神情,都调整回平日里的乖顺听话模样。
他没能控制好情绪。
自从在沈觅身边后,这不是他第一次露出真实情绪。
是未来会杀他折磨他的沈觅。
他不能动摇。
一丝一毫也不行。
在清晏殿下、三殿下面前,他的性命和存在都太过弱小易折,经不起他稍有破绽。
越棠声音很轻,似乎在说服自己。
“留不下去了。”
春日梢头柳绿,江岸花红。
沈觅接连好几天去看八岁的小越棠,看他和刘叔护着书信,一个扮演慕容祁、一个装作养父,一次次脱险又遇险。
小越棠确实很聪明,功夫也不错,可当沈觅就在他身边,看着他一次次刀口下生还时,她心底是有点难受的。
原来,越棠不只是慕容氏养子,还是慕容祁的替死鬼。
前世的她并不知道,也没多少人知道。
沈觅看得出来,越棠很喜欢慕容祁,也很努力想做好家中的小公子。
让他听话,他就听话。
让他去替死,他还问要是没死,还能不能回家。
真是……有点傻。
沈觅连着几天沉浸在越棠的逃亡之中,等到云霏拖她出门时,她才意识到,书院中一惯的习俗,春日宴开始了。
春日宴并不只是一场宴饮,它设立在百物街最大的酒楼千金楼之中。
接连三日的酒席,日日都有文斗、诗酒会、才艺擂台等形式多样的玩法,书院学子可以免费去观看,赢得彩头还可以兑换奖励。
熹山书院的春日宴,是书院学子整个春日里能参与的最为大型的庆典,机遇和玩乐都可以在这三日里满足。
沈觅前世也去过一两次,确实是个调节情绪的好去处。
决定要去,沈觅便让人去问越棠。
那日之后,越棠话更少了些,每日几乎不出门,只让人一摞一摞地借书、还书,沈觅去看他,他也只是亲亲热热地笑着,仍然少言少语。
段英这次提起来的事确实对越棠影响不小。
换成任何人,影响都不会小。
沈觅派人来请,越棠才放下书卷。
几日的废寝忘食让他暂时平静下心绪,沈觅让人来问他,他才意识到,到春日宴了。
春日宴不只是熹山书院,还是整个熹山周围百姓的大型庆典。往来之人熙熙攘攘鱼龙混杂,一个人融进人群里,便难以再寻得。
冬日已尽,也是时候了。
越棠检查了下手臂上的铁片,便让人推动轮椅,随着沈觅出门。
一路上,马车慢摇慢晃,周围人几乎可以说是摩肩接踵。
等到了百物街,沈觅先下车,然后清出来一小片空间,放下越棠的轮椅后,小心将他从车上接下来。
千金楼有三楼之高,占地极大,楼中设有极大的圆形高台,可在上面进行曲水流觞和文会擂台。
沈觅将厢房设在二楼,让人将轮椅抬上去,便直接沿着一条回廊直走。
周围人声喧沸,沈觅推着越棠慢慢走远,往稍僻静的雅间走过去。
路上经过酒窖,酒窖的入口处挂着几样新式的雅致挂饰,透明的圆形琉璃被打磨成中间圆润两边收起的样式,下坠各色鲜艳羽毛,将透明的琉璃映地流光溢彩。
越棠看着圆形琉璃,皱了皱眉。
这种形状的琉璃可以聚光生火。
琉璃碰撞,叮当作响,成套的琉璃挂饰随风摆动,华贵又典雅。
越棠没说什么,上了楼,到一间稍僻静视野也不错的雅间前,云霏上前打开了门,将公主府的腾纹挂上门边的木牌,沈觅一进厢房,楼上雅间便有几位官员邀约。
沈觅面无表情。
来了又来了,公主也逃不了现代社畜的营业日常。
看到越棠靠在窗边,正拿着近日文会的内容在看,沈觅不想再让人一个个进来打搅,索性让云霏一个个去带了话,干脆到楼上找间大些的厢房,聚在一起好好寒暄两句便散开好了。
外面喝彩声声,小越棠看得认真。
沈觅忍不住笑了笑。
临出房门,沈觅朝着屋内的小厮道:“我去三楼天字阁楼,小棠有事便直接过来找我。”
小厮连忙应下,房中只剩下越棠和他的两个小厮。
外面文会正到高.潮迭起之处,窗外阳光渐渐升到正中,已经快到巳时。
越棠将手中竹简放下,看了看这间雅间的摆件,此处并没有酒窖门窗上悬挂的琉璃,大约是只有酒窖才有的装饰。
酒窖门边的琉璃隐在屋檐下,但另有四面窗户上挂着的琉璃,若被日光直射,映到房中,哪怕是一块帕子,也极易起火。
越棠转身对身旁的小厮道:“徐年,柳含章来了吗?”
徐年道:“柳公子一早就来了,就在一楼。”
越棠“嗯”了一声,道:“我去找他。”
徐年喊着门边守着的徐岁,一人去通知三楼的云霏和沈觅,一人随即推着轮椅,去往柳含章所在的雅间。
一出门便碰到一个穿金戴银的肥硕青年,青年满脸怒容,一边快走一边道:“那两个人是谁?没长眼睛,敢在本公子面前无礼?”
侍从谄媚道:“听说是南朝的来的。”
段英、薛二?
越棠看了眼这人,青年也看了看突然从雅间中出来的小少年,看到越棠的脸,他挑高了眉,下意识笑起来,横肉挤成一团,随即注意到门边悬挂的公主府标志,遗憾地顿住,继续往前走。
“南朝人是吧,本公子记住了,等本公子今日有空了,非得把他们收拾老实了!”
推着越棠的徐年有些幸灾乐祸,道:“公子,是段公子和薛公子他们吧,平日在书院那么嚣张,出来了可不是人人都顺着他们的。”
除了薛二会和在南朝一样莽撞之外,还能是哪个南朝人。
越棠淡淡道:“往前走吧。”
徐年应了一声,便推着越棠往去二楼的楼梯处走。
雅间前后左右皆有看守,没有提前约好的牌子无法靠近,也因此,一路上几乎没有碰到人。
到了楼梯边上,千金楼的楼梯没有折青居那样的斜坡,徐年犯了难。
越棠笑了笑,温声道:“你先去找柳含章,他那边还有人。”
徐年应了一声,看到走廊尽头似乎是徐岁,便放心地先上了楼。
尽头的小厮进了旁的雅间,不是徐岁。
越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徐年二人 ,却先等到了段英和薛二。
看到越棠,注意到他身边没有旁人,薛二顿时不再忍着,冷笑了一声:“可真巧。”
段英看着越棠,饶有兴趣地轻飘飘道:“殿下也来了?”
越棠看到薛二和段英,他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越棠慢慢弯了弯眼睛,笑了一下,道:“真巧。”
还真碰到了这两人。
徐年还在二楼找不知道去了哪处的柳含章,徐岁去了三楼,而此刻楼梯边没有旁人。
楼下琉璃碰撞的叮当碎响隐隐约约飘过来。
越棠看了眼楼下,抬眸看了一眼段英,便站了起来。
段英和薛二均是一愣。
段英有些震惊:“你的腿好好的?”
他忽然笑了一下:“清晏殿下知道她宠爱的小东西那么会骗人吗?”
越棠没有在意他话中诋毁,轻声道:“那便今日吧。”
薛二有些摸不清头脑,越棠走近了过来,他脚步平稳,左腿明显已经复原。
段英忽然有些不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段英拧紧了眉,挺直了背,正要出声,越棠抬手按过他身上几处穴位,薛二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同样被敲击了几处后,顿时不能言语,身体酸软下来。
越棠此前从来没有对他们动过手……
段英和薛二都以为他不会武。
越棠低头看了看微红的手指关节,白皙的手指修长,关节处是淡淡的粉色,从皮肉下透出来,宛如淡粉桃花。
他眼中蔓开淡淡的厌倦。
稍微使力一些,便又会像这样泛红。
他没有看瘫软下来的两人一眼,垂眸从楼梯口旁的盆栽中取了一颗石子,便走下楼。
酒窖旁守着两个人,越棠抬手将这枚石子投向其中一人颈间。
那人揉了揉脖子,困意蓦然排山倒海而来,他伸手招了招另一旁那人,道:“我太困了,换个人来……”
话没说完,就睡倒过去,另一人低声骂了一句,拖着这人先往后院走。
越棠举步上楼,将薛二段英两人拖到酒窖中,摆成坐在桌前的模样。
酒窖对面窗户上的琉璃摆件更大了些,聚出来的光线呈细小的一点。
段英说不出话,全身瘫软,他瞪大了眼睛,却没等来越棠在他手足无力时的任何反击,除了封住他们穴位,越棠甚至没有任何伤害性的动作。
他还以为越棠要把过去他们对他做的都还回来。
可越是不知道越棠要做什么,段英就越不安。
越棠站在窗前,看着悬挂的琉璃,淡淡道:“就看你们运气怎么样了。”
无法言语不能行动的两人伏在桌面上,越棠没有看他们的神情,甚至没有多加理会,直接绕过他们,走出了酒窖。
不过是临走之前顺手而为。
关上房门,越棠不急不慢走回到二楼楼梯口,一旁的围栏外江景浩荡,芦苇丛横生,远处仅有寥寥人烟。
千金楼下有十数名黑衣卫,越棠看到江校尉,坐回轮椅,思索了一会儿。
沈觅从不让人跟着他,甚至小厮也是新买来只听从他的,沈觅不会知道他做过什么。
他早就看过了柳含章带来的书院周围地形图,此时千金楼附近的地形、道路、店铺皆在脑海中掠过。
徐年终于找到了柳含章,两人往楼梯口而来,看到越棠后正要过来,却见一缕黑烟飘上。
越棠就在楼梯口,他顺着黑烟往下看了看。
酒窖中忽然传来一声爆裂的响声,一缕火舌探了出来。
越棠淡淡移开目光。
看来他们运气真不好。
柳含章惊声道:“越棠!”
越棠对徐年道:“酒窖失火了,快去告知殿下。”
徐年慌张点头,当即往楼上跑。
柳含章立即扶住轮椅道:“你不方便,我带你走!”
越棠看了看柳含章,柳含章一脸关切做不得假,火势就要起来,柳含章也忘不了带着他一起离开。
他只笑了笑,道:“你快去找人救火。”
柳含章皱眉道:“我背你,我们一起。”
越棠看到黑烟渐浓,逐渐引起了人注意。
他慢慢站起来,柳含章一愣,瞬间惊喜地拔高了声音:“你的腿好了?”
越棠笑了笑,道:“我不放心殿下,你快去找人救火,我去通知楼下的江校尉。”
柳含章一听,立即点头,来不及思索越棠究竟什么时候恢复的,便立即依言去挨个拍开雅间房门道:“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救火!”
楼梯处,围栏下空无人烟,越棠将轮椅推了下去。
江面蓦然溅起一大片水波,在赛舟的鼓声和高起的水波中,这动静甚至没能吸引旁人注意。
火势迅速蔓延开来,越棠沿着楼梯下楼,解开身上绛红锦衣,扔进了火海中央。
布料一碰到火舌,便立即将其卷进火焰中央,绛红色立即变成漆黑一片。
看到最后一点衣料在火中看不出原来面貌,越棠抬眸,看了看高处。
隔着两层楼,他看不到沈觅。
这样就好。
来来往往救火的人越来越多,越棠往一旁伸手,蹭上一层灰,又抹到脸上,迅速将身上白色中衣弄满灰尘。
融入人群中便再难以辨别出他。
越棠快速翻窗离开千金楼。
千金楼外,一个老翁推车要出百物街。
越棠回头看了看富丽繁华的千金楼。
虽然是场大火,可是沈觅的安全不必担忧,她身边的高手自会护好她。
也无暇顾及他。
回头看到面前车水马龙,车流不息,人来人去自由无阻。
越棠心情骤然一松,仿佛生来便有的沉疴乍然移除。
他眼前甚至眩晕了一瞬。
他只是……
太过高兴。
越棠面色依旧是一贯的平静,极力维持着从容镇定,可他却能感觉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面前老翁吃力地推着车,越棠扬起唇角,如慕容祁一般笑容热情又开朗,道:“我帮您将车推出去吧?”
老翁连声感谢,看到越棠灰尘下的肌肤雪白,他笑着拿出一个多余的斗笠,慈祥道:“虽然还是春日,但太阳高了,还是容易晒伤,小公子也戴着挡一挡。”
越棠笑着接过。
他帮着老翁推另一边,两人如同大街上一对普普通通的爷孙,戴着同样款式的斗笠,慢慢远离失火的千金楼,离开百物街。
到了长街尽头,越棠回眸看了一眼,千金楼的火势已经控制住。
除了薛二和段英,应当不会有人受伤。
不管薛二和段英是死是活,会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将人关进去的,都不重要。
他要离开这里了。
很快到了老翁不远处的村庄,越棠解下斗笠,放回车上。
老翁再三道谢,越棠笑着看他走远。
天高云阔,蔚蓝碧空中不见半点云丝,仍然微凉的春风将中衣吹得有些寒意。
越棠却极轻笑了一下。
他整个人都仿佛活了过来。
他模仿慕容祁习惯了,他长相好看,日日端着学来的笑容也笑地很好看,此时却忘记了该如何模仿慕容祁。
这是越棠自己的笑。
南朝他目前不会回去,离开沈觅之后,他可以在北朝改头换面,暂且韬光养晦,待来日再回南朝。
多少年了?
从开始有记忆起,便只有堆满的书,练不完的武,后来被养做替身,最后在三殿下清晏殿下手中。
片刻不得喘息。
越棠回想着地形图,沿着一条小路往熹山走过去。越过熹山,是南朝北朝交界,混乱又无序,便是他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
越棠正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快速靠近。
他功夫其实不错,感官也极为灵敏,越棠立即警觉转过身。
一个黑衣高手站在树梢,手握双刀,飞身跳到越棠身前。
他看着越棠,却是笑了一下:“行了,回去吧。”
“一路跟过来,收获倒不小,我才知道,殿下这次捡的是个多危险的小家伙。小小年纪,心机手腕倒深,回去让殿下看看。”
越棠一怔,整个人僵住。
只扫一眼,他便知道,他怎么也没有可能打得过这个人。
绝对的武力压制和执行命令之下,他再多的心思也施展不开。
越棠脸上血色一点一点脱离,耳中嗡鸣了一会儿。
这一瞬间,他好像想了很多,也好像思维被冻住了,什么都没能想。
沈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让人跟着他的,那该知道的,他的谎言和隐瞒,她很快就会全部知道了。
就像幼年屋檐下的鹦鹉,它也曾以为它不用淋雨了,它也曾以为笼门打开它就能飞远。
可是它至死也没有离开那个笼子。
他也是那笼中的囚徒。
就这样吗?结束了。
越棠恍惚听到,面前的人重复了一遍:“越棠。”
“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