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糕点是一大早从山长那里要来的,一块块小巧玲珑,香味清甜,让人食指大动。
摆盘整齐完整,不像是被动过的样子。
沈觅问了句:“不喜欢吃吗?”
越棠笑眼弯弯,摇了摇头,道:“不是不喜欢,只是因为在看书就忘记了。”
沈觅前几日让人去找杨教习,问到了几本推荐越棠去看的书,今日便已经买来放到了他桌上。
长几上,厚厚一摞书被分成两摞,一摞连书封都没有拆,另一摞放了两三本书,都已经被翻了一遍。
越棠手中还握着一本,沈觅有些赞叹。
聪明还好学。
放在她的时代,越棠就是稳稳的别人家的小孩,这样的小越棠怎么能不让人喜欢。
没有纠结这一点细节,糕点的话题被一语带过去,窗外夕阳落了大半,门外的一名小厮敲门进来。
又到了服药的时间。
沈觅让开身子,方便小厮将药端到越棠面前,苦涩的中药味道瞬间压过了房中淡淡的熏香。
沈觅一闻到这药味便皱起眉,看到木盘另一边放着的蜜饯,这才放下心来。
越棠放下书,抬手正要接过来药碗,却被滚烫的温度烫地缩了一下手指。
顿了顿,他又将手放了上去。
沈觅没有错过越棠的动作,她皱着眉接过另一边。
手指按在边缘,瓷碗的温度虽然烫,却也没有烫到会让人下意识躲开的程度。
沈觅还是贴心地将药碗从他手中拿开,放到小厮手中的木盘上,道:“先凉一凉。”
小厮有些慌张地立即后退了一步。
越棠默不作声将掌心朝下,正要将手收回,沈觅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越棠的手指细长,沈觅直接将他掌心翻上来,却见白皙的手指上已经烫红了一片。
沈觅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越棠,他居然这么娇气的吗?
越棠皱紧了眉,他看着烫红的手,唇瓣抿成了一线,有些难以忍受地偏过头。
沈觅一抬头,却见越棠耳尖漫上了一层淡淡粉色。
沈觅惊讶了一瞬间。
越棠皱眉偏过脸颊,长睫半敛,遮住了眼瞳,耳尖却越来越红。
这次越棠虽然又遭了一点小伤,沈觅却没忍住笑了一下。
越棠立即转过头,不敢怒也不敢言地看着沈觅。
沈觅看着越棠,努力忍着笑,十足克制着不去惹他继续害羞,对一旁的小厮道:“去找云霏要来一些舒缓烫伤的药膏。”
见自己没有被罚,小厮如获大赦,立即放下木盘,脚步匆匆出门去。
越棠小声道:“不用那么麻烦。”
“不麻烦。”
沈觅直接回了一句,便将越棠的手拿近了灯下,借着灯光去看他被烫红的地方。
五根手指指腹都泛着不正常的红色,手指触摸上去,还留着异常高的温度。
沈觅动作轻柔,声音也轻柔,她纤细的手指修长如削玉,轻轻点在他指腹上。
少女面对他是和人前截然不同的温柔,精致的眉眼弯着,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只能生生忍着。
在灯下,这样近的距离,越棠看到沈觅脸颊上有小小的酒窝。
沈觅平日只偶尔勾一勾唇角,并不常开怀而笑,便几乎没有人发现过这酒窝,此时因为发现他过于娇气,她抿直的唇角将酒窝挤出了一点点。
越棠看着沈觅,眼睛一眨不眨。
要是这都是真的……
越棠几乎在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去猜想时便立刻警觉,当即停下妄想。
他真是贪婪地愚蠢。
越棠眼神一瞬间如同在冰水中浸泡过,转瞬恢复如常。
等到小厮将药膏送来,沈觅挖出一块药膏,均匀地涂到他手上。
滚烫的感觉渐渐被清凉的药膏缓解过去,越棠忽然反手拉住沈觅。
沈觅惊讶看他。
越棠神情认真,灯光下眸光盈盈如水波轻晃。
“殿下。”
沈觅眨了眨眼。
药膏蹭她手上了。
越棠轻声问道:“殿下会离开书院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觅不喜欢手上蹭着药膏的感觉,将手抽出来,一边擦拭,一边答道:“我当然不能常年留在书院里。”
越棠默默看着沈觅擦拭手上他碰过的地方,片刻之后,才慢慢垂眸应了一声。
沈觅多说了句:“如今我在丽阳城刚分府不到半年,一年最多一半时间在外面,大半时间还是要留在丽阳城中。”
她作为北朝唯一的公主,一年能有半年满天下乱跑就已经是仗着陛下恩宠恣意妄为了。
“不过不用担心,我回丽阳也会留下人在你身边。”
越棠慢慢将手收回,看着沈觅的眼睛清澈又依赖。
“殿下日后要那么久不在书院,小棠会很想念您。”
沈觅数不清今天这是第几次被惊讶到。
小少年神情认真。
沈觅眼睛弯了弯,笑了一下:“那你愿意跟我回丽阳吗?”
越棠一怔。
沈觅终于笑了出来,她当然不会觉得越棠会跟她走,看到小越棠这样惊讶的模样,倒是颇为有趣。
抬眼看了看天色,沈觅不再逗他,看到汤药不再往上冒热气,便递到他面前。
等到越棠乖乖将内服外敷的药用好,沈觅便出了厢房。
门外月光正好,沈觅一走,房中便恢复了一片静谧。
越棠靠在床头,安安静静地思索着。
他慢慢回想这一日的言行,和从沈觅口中得知的消息。
沈觅半年内必定要离开书院一段时间。
沈觅尽管对他很好,可她表露出的态度,是没想过让他脱离她的视线。
想到这里,越棠眉心忽然蹙起。
沈觅这样意味不明的目的……他怎么才发现。
雨水刚过不久,惊蛰过后便是春分,柳树梢头渐渐抽出新芽,凛冬已然过去。
因为腿伤,沈觅对越棠格外照顾,交给越棠的两个小厮只听他差遣。
虽然住在折青居,可一日里沈觅最多来看他一次,侍卫宫人也不会格外盯着他。
柳含章知道了沈觅的不多干涉,便时常摸来折青居找越棠。
这日,柳含章支开旁人,扶着越棠到被沈觅亲自动手改过工图的“轮椅”上去,告知了黑甲卫一声,便朝着御书阁而去。
一边走,柳含章一边闲聊:“越棠,你的腿还没好吗?”
“不会这么快。”
越棠膝上搭着一层绒毯,挡住春寒。
他的小腿早已拆下木板,只是仍旧不方便行走。
柳含章叹一口气。
“你当初怎么会那么不小心?需要什么告诉我一声不就完了,还好误会解开清晏殿下那么好说话才没事。南朝那几个人可巴不得你受罚。”
柳含章也不管越棠回不回答,一见面就开始絮絮叨叨。
御书阁在折青院北边不远处,不过是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松柏掩映下的一座高大楼宇。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
柳含章喟叹道:“去年冬天,你刚来北朝,那几个人欺负你,你病得差点熬不过来,今年变本加厉,我本来还担心你接下来半个冬天该怎么熬过去,没想到殿下一来,因为木雕那事儿,就直接留你在身边免了这遭罪。”
越棠没说话。
就要走近御书阁,柳含章啧啧赞叹。
“这样一说,这事儿还真是来得及时。要不是我知道你是真断了腿,可能就以为这事儿是你故意计划的了。”
越棠听到这里,抬头淡淡看了柳含章一眼。
柳含章浑然不觉。
越棠没多说什么,只提醒道:“到了,进去吧。”
柳含章噢噢两声,便推着越棠绕过正门,直接去了御书阁旁边让人预约好的小茶室。
当下学子喜好清谈,书院便在御书阁旁边设置了二十间小茶室,供学子读完书三两人一同聚着畅谈。
柳含章让人取来越棠要的书,便关上小茶室的竹门,将一块羊皮纸抛给越棠,整个人歪去一旁的小塌上。
“地形图我给你弄来了。书院周围的地形绝对没有比这张图记录得更详细的了!另一张北朝地形图和大街上买的一样。”
越棠解开系在上面的麻绳,慢慢摊开书院那张地形图。
从书院到熹山、熹江,乃至周围乡镇州府,官道小道、水路陆路皆映在眼下。
另一张地形图越棠同样看了一遍,便将这两卷羊皮纸放在灯下烧净。
柳含章肉疼地从胸前摸出来一包糕点,一边吃一边道:“你只看一眼就烧了?不留着多看看吗?外面买可贵了!”
看一遍就足够让他将地形图清楚地记住,再留着这样详尽的地图无非是招惹事端。
越棠不打算多说,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第一页道:“看书。”
柳含章又吃了一块糕点,口齿不清道:“等我吃完。”
越棠瞥他一眼。
柳含章立即换上一脸讨好,道:“我不吃了我不吃了!你教吧!”
说完,柳含章有些得瑟道:“还好我慧眼识珠,找你来给我开小灶,阿爹这一年都找不到理由扣我月钱了。”
越棠垂眸看完第一页,正要讲,柳含章又打断道:“这次是说件好事!上次你不是让我把我那个古玩铺子换了几个人吗,我按你说的换了,这个月总算补上了缺漏。这次看地图不是为了给我选下个铺子的址吗,现在本钱到手了,你什么时候再和我说说啊?”
越棠阖上书,柳含章当即闭上嘴。
“等你知道为什么换那几个人再说。”
见越棠没有拒绝,柳含章立即笑出来。
“行!我回去就好好想想。”
柳含章将双手举起来,笑嘻嘻道:“你讲,这次我绝对不打断了。”
越棠手放在书页上,正要翻开,却看到柳含章手中的糕点。
是南朝的糕点。
柳含章看到越棠的视线,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看你都不吃吗,我前段时间尝了一个,那么好吃,浪费了多可惜。”
沈觅请来了一个南朝的厨子,每日给他做些南朝口味的餐食糕点。
放在他房中的,他几乎没动过。
早就不记得什么味道了。
越棠手指捻了一下书页。
最后只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随后便开始从第一页起给柳含章讲解。
柳含章一边听一边又尝了一口,口中糕点清甜软糯,十分可口。
这还是南朝口味,还请了南朝的厨子留在书院,殿下可真宠越棠。
柳含章忽然有了点疑惑,道:“殿下对你那么好,越棠,你还打算回南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