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救赎剧本第八集

离开百物街,越棠没有直接回折青居,而是先去了书斋。

熹山书院每年都有北朝朝廷拨下来的大批款项,因此对待学子极为大方。

有些考来书院的寒门子弟想要在晚间温书,便可以直接在书斋中使用书斋的灯油。

越棠是质子殿下的伴读,随着质子殿下在甲字书斋中,里面皆是豪奢贵族子弟,夜间自然不会有人温习。

在书斋中又看了一会儿书,回去路上,越棠将买来的木料刻刀收到一处隐蔽的角落。

天色已经浓黑,冬夜阴凉,仅有天幕上一轮弯月高悬。

曲径尽头,折青居仍然灯火通明。

门边黑甲侍卫见到越棠回来,其中一人推门进去先通传了一声,随后剩下的几人才侧开身子放他进来。

一进折青居,冬夜的寒冷仿佛被隔在了外面,窗纱透出的暖橙色灯光照亮了他面前的路。

熟悉又陌生。

越棠静静朝着他的左厢房走过去,今日赶来的云霏却直接从另一边厢房中出来拦住他。

白衣少女挡在越棠面前,白衣墨发,眉眼清冷,浑身浸染着久在宫中的凌厉。

云霏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莫名其妙跟在殿下.身边的南朝少年。

阶下的红衣少年抬眸看她,不过一抬眼,精致的容貌便露在月光下,整个人漂亮地过分。

云霏面无表情盯着他好一会儿,出口声调清冷,言语却毫不客气:“深更半夜,去哪儿了?”

她语气凌厉,咄咄相逼。

云霏不喜欢这个莫名其妙跟在殿下.身边的少年。

越棠愣了愣,似乎对云霏的敌意有些猝不及防。

他轻轻抿了一下唇,乖顺地交待:“去了书斋温书。”

“今日早早便散学,回到折青院不可以看吗?”

云霏看着越棠的书箱,没什么情绪地勾了勾唇角。

“越公子,书斋有书,折青院也有书,哪里需你背着书箱出门?”

云霏的话极为不客气。

越棠没有辩解,蹙了蹙眉,他直接绕开云霏推开厢房房门,云霏手中提着的灯照亮了屋内。

越棠站在一旁,看了一眼他早早就摆放在显眼处的油灯。

灯油空空如也,却是用尽了。

云霏也同样看到了这盏用尽了的油灯,愣了一下。

今日交接忙乱,疏忽了他这里,灯油用完了也没有人来添。

没有灯油,夜晚自然只能去别处看书。

云霏抿了抿唇。

越棠垂眸将书箱放下,一样样拿出里面的笔墨和书籍,云霏眼尖地看到,书页间满满的批注。

相同活字印刷的书册当然在哪里都能看,但是经人誊写注释的却只有一本。

小少年没有解释什么,只在黑暗中垂眸收整桌面。

云霏拧眉,叫来人为他添足了灯油。

有理有据,几乎无从怀疑。

可越棠毕竟是南朝人,谁也不清楚他跟在殿下身边是什么心思。

皱着眉出了越棠的厢房,云霏走在庭院中,沉思了片刻,看到门边巡过的侍卫,当即拦下。

“江校尉,去查一查南朝越棠今日……”

云霏顿了顿,道:“殿下来到书院之后,越棠的行踪,都要查。”

次日,沈觅照常送越棠去书斋。

一大早便听说了昨晚云霏对越棠的为难,沈觅颇为尴尬地错开了两人可能会见面的机会。

走在路上,小越棠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昨日也是一切如常,从来没有被为难过一般。

微风吹来,越棠的衣袖被吹着贴上了沈觅的手背,柔凉的缎子带来淡淡的痒意。

小少年眸光澄澈,不染尘埃。

一路上再三考虑,沈觅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好好将此事说开。

越棠一惯会忍着委屈,当初他忍着别人欺负他的委屈,如今总不能再让他忍下在她身边的委屈。

沈觅有些难开口,先咳了一声。

越棠眨了眨眼,好奇地看她。

“呃,小棠,昨日……”沈觅斟酌了一下用词,颇为尴尬道:“云霏她是不是为难你了。”

问出口,尴尬反而更加严重,沈觅努力保持沉静淡然。

她看了看越棠,他眸中先是泛上淡淡的茫然,随后才恍然大悟,看着她却只轻轻弯了弯眉眼。

“没有啊。”

小少年对着她时向来认真,此时也认认真真回答:“云霏大人只是问我晚上去了哪里。”

云霏的态度当然不止这些。

沈觅欲言又止。

越棠看着沈觅,漂亮的眼睛映出少女微拧的眉头,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

“殿下想说,云霏大人是因为怀疑查问小棠。”

其实就是这样简单一句话,但沈觅这几日习惯了温言软语,对着越棠竟然有些不好开口。

越棠简简单单说出来,忽然话音一转,道:“可是这本就是应该的。”

小少年声音认真又郑重。

“小棠以为,殿下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对于云霏大人而言,小棠只是一个南朝来的质子伴读,在殿下.身边,本就应该格外关注。”

沈觅闻言,微微怔了一下。

他眼睛一弯,声音软糯:“况且,今日云霏大人便不怀疑小棠了啊。”

越棠说话时,眼神认真,看着沈觅,眼睛一眨不眨。

他所言,却是句句为她。

沈觅怔愣的这一瞬间,忽然觉得,越棠懂事地过分了。

心底生出淡淡的心疼。

越棠他确实性情很好。

越棠笑容很暖,“有殿下相信就够了。”

沈觅眼神却心虚地飘了飘。

她其实也怀疑过的。

被小少年信任又真诚地看着,沈觅脸上的淡然险些挂不住。

眼神飘远了些,看到不远处边走边背书的几个少年,沈觅如释重负一般微微一笑,不动声色转移话题。

“自然是信你的。你昨日秉烛看书那样刻苦,今日.你同窗也在背书,近日是可是有考核了?”

越棠顺着沈觅的目光看了看对面的几个少年,答道:“前几日已经考过了。”

沈觅立刻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考核结果如何?”

“……丙等。”

越棠有些为难,却还是乖乖说了他的考核成绩。

沈觅正欲夸赞,准备好的话语却蓦然卡在喉间。

她皱了一下眉头。

她以为越棠会说甲,再怎么也不会低于乙。

熹山书院考核分甲乙丙丁四等,丙等仅仅是合格。

“甲字书斋的讲习对于小棠来说,还是过于深奥了。”

越棠嗓音有些失落。

他随着质子殿下一同在甲字书斋,只是他比周围人都要小四五岁。

尽管每日一有时间便是看书,也只能拿一个合格。

若是寻常少年,在大自己四五岁的同窗中能拿到合格,必定值得夸赞。

可是沈觅不觉得,越棠付出了不亚于任何人的刻苦,只能获得普普通通的结果。

他如今十一,前世越棠十五岁便能独上太和殿献治水良方,十六岁就能用兵如神平定南疆军功赫赫。

十一岁的他对四书五经、六艺通识只能合格?

沈觅沉默了一下。

千般思绪面上不显,她轻轻笑了一下,十分自然地将绊在喉间的夸赞说出来。

“你比旁人年纪小了那么多,还能拿到丙等,”沈觅面不改色说完,“已经很好了。”

还是觉得自己有些语塞,沈觅补充道:“你平日的刻苦我都看得到的。”

所以更难以置信。

她刚说完要信他,可面对的是越棠,她还是难免再生怀疑。

沈觅面前的小越棠,平日相处起来心情轻松态度也温和,可她记忆中面对更多的,却是前世那个残暴阴沉的南朝之主越棠。

对人常常的心软心疼她有,该有的心机演技她也不缺,尤其是面对越棠,总是忍不住多想一些。

越棠神色有些惊喜。

“殿下不会嫌我蠢笨?”

沈觅微微笑着,道:“你若蠢笨,书斋中同拿丙等的该如何自处。”

越棠连忙摇头,解释了句:“我只是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读书上。”

他转而看着沈觅,眼睛明亮:“我听闻,殿下在丽阳城接连几年夺下君子六艺头筹?”

沈觅淡淡笑着,这次却没了当初听到这样被人当面夸赞的耳热,是真的淡然镇静。

“不过是同龄人之间随便比试的噱头,当不得真。”

越棠还是小小赞叹了一声。

沈觅看着越棠,双眼微微弯了弯,面上是十分符合当下情境的、稍微含了一点不自在的淡笑。

这一刻,她有些难以控制地在脑海中将小越棠暂且等同前世那个越棠想了一想。

深思来,处处都有疑云。

满心杂乱。

小越棠他完全不像前世的宿敌越棠。

可是眼前这样一个疏漏,沈觅不能容忍自己忽略过去。

很快走到书斋前面,沈觅和往日一样,笑着目送越棠进了书斋。

看着学子渐渐来齐,几位教习也都进了甲字书斋旁的茶室。

沈觅想了一下,还是试图让自己摆脱前世越棠的影响,再去琢磨小越棠。

万一题目并不是四书五经等简单释意和辨析,而是考难一些的策论呢?

或者一个书斋中得到甲乙的人极少呢?

沈觅不愿意臆测旁人,更不愿就此推翻小越棠这些日的言行。

只是一个学业成绩而已。

沈觅等着今日讲学的教习进了书斋,从另一条避开书斋的小路走近了茶室。

面前的茶室竹门半掩,淡淡的墨香从中传来。

虽名为茶室,里面却存放着整整一面墙的书,几张宽阔的梨花木卓摆放着供诸位教习使用。旁边一扇屏风隔出了一个小间,摆放着一张矮几和两个木墩,陈着一套茶具,供来人在此闲谈。

沈觅深吸一口气,敲响了这扇门。

越棠听着教习讲书,偶尔提笔记下几句。

他看着宣纸上不小心滴下的一团墨迹,向来平稳到极致的眼神却冷了许多。

越棠闭了闭眼。

在沈觅面前,他片刻不得轻松。

不实的话他说了太多,今日也没有例外。

可唯独今日,他忽然有些难以道清的不适。

他黑润的眼眸凝住,盯着宣纸上那团墨迹,脑海中还在思索。

今日他和沈觅说的话,能完全和他这几年在人前的表现吻合,他今日,应当没有出错。

前方长案前的教习此时讲到——

“至道问学之有知无行,分温故为存心,知新为致知,而敦厚为存心,崇礼为致知。”

“此皆百密一疏。”

沈觅坐在隔间的矮木墩上,抬手为面前须发花白的杨教习斟上一杯茶,奉到他面前。

茶香氤氲,室内焚着檀香,两种味道交织,形成一股极为厚重的香味。

杨教习是甲字书斋中最年长的一位教习,沈觅前世虽然常常在他课上瞌睡,但是不能否认,这位先生学识足够渊博,且有教无类,是最不可能忽视南朝学子的一位老先生。

“殿下找老夫问越棠?”

沈觅笑着点头,“听闻近日书院已考核了一次,学生便想找先生询问越棠的学业如何?”

杨教习沉吟了片刻,他看着沈觅,没有直接回答,先是反问了一句:“老夫也有个听闻,殿下将越棠留在了折青居?”

沈觅道:“越棠处境艰难,学生稍有相助。”

杨教习笑了一下:“早便听说殿下仁善。不过,殿下将他护在身边也只能保得了他一时。殿下不可能常年留在书院,此后,越棠不一定比如今好过。”

沈觅知道。

她没想过找到越棠后还留他一个人。就算她不在书院,也能拨下一些人护着他。

她敛了眸,却反问道:“书院既然知道越棠处境,还是放任了?”

杨教习只叹了一口气。

“越棠是南朝人,南朝都不管不问,书院毕竟在北朝,就算再怎么插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堂课已经结束,门外渐渐有学子走动的声音。

杨教习道:“老夫平日也常关照他,他喜欢读书,别的书院不好插手,但是这一点,书院不会对他吝啬了。”

沈觅抿了一口茶。

熹山书院传承数百年,藏书、孤本不计其数,既然教习坦言了书院在这方面对越棠毫无保留,那么前世堪称全才的越棠倒是可以说通。

可前世越能解释地清,如今的小越棠就越让人怀疑。

沈觅看着教习,将问题问出口。

“所以,如今越棠学业考核……”

“殿下是觉得他平日刻苦,考核得了丙不应当?”

杨教习忽然大笑起来,“原来殿下是为越棠抱不平来了。”

沈觅:“……?”

这样解释,似乎也合情合理。

也能好好解释她此次询问的目的。

沈觅只好微笑不语。

杨教习摇了摇头,道:“书院不拦他想学什么,越棠读书不少,可规定的课业他并不一定理解得透彻。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儿,只有部分心力在课业上,殿下难道还指望着他下笔压过甲字书斋里那些聪明人?”

所以,十一岁的小越棠得丙等,可以理解?

沈觅皱紧了眉。

门外的喧嚣声渐起。

却又是她熟悉的几道声音。

薛二吊儿郎当道:“这不是咱们攀上北朝公主殿下的越棠吗,伤好了?还记得自己是哪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