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棠怔了一下,漂亮的眼睛茫然了一瞬,随后似乎明白了沈觅的意思,眼睛蓦然睁大了些。
他着急起来,连忙摇头解释:“殿下,我只是、只是……”
沈觅看着他没能继续忍住,眉眼一弯,便笑了出来。
“说笑罢了,日后不要再向别人交代你做的事情。”
看出沈觅在逗他,越棠一愣,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却还是柔软下来,乖乖点头。
小少年又软又乖地任她欺负,沈觅看着他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太可爱了。
沈觅抬手揉了一把他的长发。
他梳地整齐的长发被沈觅揉地凌乱散开几缕。
掌心下的触感柔软又顺滑,毛茸茸地,像极了一只乖到不行的猫咪。
越棠任她揉乱,唇角扬了扬,沈觅手移开后,他才慢慢整理整齐周正。
到了书斋前,越棠快走了两步到沈觅身前,小少年笔直站在她面前,道:“殿下,小棠的仪容可整理好了?”
他自小在南朝吴地长大,来到北朝说南北统一的官话,约莫是很少同人交流,口音还带着一点吴地的味道,又软又糯,乖巧极了。
人啊,总是想要更多。
越棠本来怕她,如今也会满是希冀地看着她,主动向她提问、软着嗓子撒娇。
谁能想到,她居然还能和越棠这样相处。
沈觅笑着替他将颊边散落的一缕碎发顺到脑后,指尖无意间碰到他的脸颊,指腹下触感柔嫩,小少年肤色雪白,薄薄一层皮肤下透出淡淡的粉色。
沈觅怔了一下,收回手,后退一步看了看。
红衣少年眉目精致,面上带着亲近又信赖的笑意。
沈觅忽然想到,其实在前世,她也曾这样不小心碰到过越棠。
大概是在两朝开战之前,越棠还没有夺下南朝权柄那时,他没有手掌南朝大权,她也不是北朝的摄政长公主,那时,她跑去偏远的南越刷任务,恰好遇上了收兵归营的越棠。
当初沈觅救过越棠一次,又随口嘱咐暗卫照看他安危,大概也是因此,南越那次见面,越棠倒是对她十分客气,闲暇时间还来帮她去找支线任务目标。
等到完成南越支线任务,沈觅准备分道扬镳回北朝,越棠礼节性地从军营中出来送她。
正值海棠花开,越棠站在海棠树下,红衣少年长身玉立,挺拔秀颀,几乎比满树繁花还要灼人眼眸。
一片海棠花瓣飘下,直往越棠眼睛上坠,沈觅抬手去挡,而越棠恰往一侧偏头去避这花瓣,沈觅的手指便将花瓣直接戳上了越棠的脸颊。
力道不小,留下了极为显眼的一块红印。
想到回了南朝的他宛若两人,不喜言笑不露喜怒,沈觅当即心虚起来。
越棠垂眸看着她,向来沉静到似乎没有情绪的少将军却极轻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眉眼弯起,才似乎有了些鲜活的少年气,甚至称得上柔软。
那还是沈觅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笑容。
可是那时,沈觅怎么也没想过,再次听到越棠的消息便是他几乎屠了半个南都,彻底成为残暴反派boss,一路走上自毁的绝路。
这一世的越棠,沈觅觉得,他可以避开前世。
没有无缘无故的黑化。
前世南朝错综复杂,她所知不多,这一世她作为北朝大公主,至少有能力护住他免受摧折,把选择交到他自己手上。
不到不得已,沈觅不会干涉他的任何选择。
尽管沈觅的任务是要避免越棠步前世后尘,但是,她从来没想过要限制他的未来、毁掉他。
回过神,面前的越棠笑眼弯弯,比前世任何时候都要明媚开朗。
沈觅稍稍放柔了声音,温和道:“好了。”
越棠笑容又甜又软,轻快道:“小棠多谢殿下!”
沈觅想了想,还是多嘱咐了一句:“早点回来。”
越棠应了一声。
目送越棠进了书斋,沈觅慢悠悠往折青居走。
白日西斜,越棠朝着书斋走过去,终于走到一处能挡住别人目光的角落,他抬起手,仿佛等不及一般,就要去擦沈觅碰到的地方。
手指将将触到,越棠忽然长睫一敛,转而将手放下。
他眼神和往日一般,平静如同没有一丝裂纹的冰面。
今日或许有一瞬间的失神,那也只是因为沈觅太出乎他的预料。
不过是被沈觅碰了一下,碰过便碰过,这没有什么,他不应该有多余的在意。
时间久了他定会发现,沈觅和曾经那些可怜他的人不会有什么不同。
最终都会索走想要的报酬。
只是时间早晚,他也只是暂时看不透她而已。
晚上,越棠终于能够在正常时间回到折青居,衣衫整洁,带来的书籍也平整干净。
沈觅总算放下了心。
如今沈觅刚来书院几日,身边人还都是山长临时拨来顶上的,她自己的人还在赶来的路上。
不必去上课,也没有人再欺负越棠,沈觅成日懒散地在院子中晒太阳,偶尔亲自去为越棠换药,看着他的伤口慢慢结痂、好转,身上的大大小小淤青也有了或多或少的恢复,但是一道道疤痕还是盘踞在身上。
层层交错,不知道是积累了多久的陈旧伤痕。
好些暗沉的旧伤,怕是在来北朝之前就带着了。
年纪这样小,身上的伤痕却多得夸张。
沈觅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越棠在南朝到底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系统最初为了让她尽快接手任务,直接安排她出现在书院,忽然失踪之下,封地公主府的女官和侍卫一收到她的消息,便立刻连夜马不停蹄赶来。
也就过了几日,沈觅的随身女官云霏和侍卫就赶到了熹山书院。
原本院子中的小厮侍女皆被调回,由云霏带来的一众侍卫和宫人顶替上去,按照沈觅习惯的布置护好折青居。
要说之前的折青居还只是隶属于书院的一方普通宅院,如今的折青居,却真正成了公主规制的居所,一日十二个时辰周围皆有侍卫巡守。
越棠今日散学早了一个时辰直接回来,恰好错开了前去拜访山长和掌院的女官云霏,沈觅也不在院中。
看到他,门边佩刀的黑甲侍卫只冷声确认了一遍身份,没有多加阻拦。
越棠站在门边,脚步顿了顿,抬眼去看眼前的折青居。
院中苍翠松竹一如往日,门前却增了四名侍卫,四周还另有交错巡逻的驻守,这还只是越棠一眼看过去能看到的。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同样有人密不透风地看护着这处院落。
防护之严,不愧是北朝最受宠的殿下。
越棠眸光转回眼前的黑甲卫,他温和有礼地笑着道了一声谢,便推开门进到折青居中。
空旷的庭院如今精致起来,空着的大片房间住上了身着贡缎的侍女小厮,看到越棠,便停下脚步稍微福身一礼。
折青居已然改天换地。
越棠此刻如此真切地意识到,他闯进的是北朝清晏公主的领域,既能给他最稳妥的庇护,也能随时夺取他性命,比碾死一只虫蚁还要容易。
想到这里,再次重温久违的行于悬丝般的感受,血液在皮肉之下奔涌,一种隐秘的感受让越棠手指轻轻抽搐了一下,又很快克制地收紧,心跳都快了些。
可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等到独自回了厢房,越棠点燃桌上的油灯,手指碰了碰手臂。
可是,他的伤口已经完全长好,甚至身体也好了许多。
或许,他在这里留不了多久了。
越棠长睫轻轻颤了一下,他忽然抬头去看桌上灯油,火光在他眸底张牙舞爪。
灯油仅仅剩下薄薄一层。
不过片刻,越棠便又垂下眸,和往日一样,安安静静在窗下的书桌前看书。
直到傍晚,窗外夕阳渐渐落下,沈觅和云霏还没有回来,越棠闭上眼在脑中又过了一遍今日所学,灯油终于用尽。
睁开眼,将用完的油灯放在显眼处,整理好桌面,背上书箱,便带着积攒的一点碎银出了门。
路上偶有学子回斋舍,越棠与众人逆行,穿过大半个书院,去到百物街,直接走到街上另一间木雕铺子。
沈觅或许爱这些精致的物件。
越棠若有所思。
天色已然不早,老板正要关门,看到又来一位客人,便笑呵呵请了进来。
越棠没有去看木雕成品,而是直接去一旁看刚送来的原木木料。
老板见没有大单子可做,便继续收拾,回过头爽朗嘱咐:“小公子,你尽管看吧,今日刚送来的新料子。”
越棠只有一两多碎银。
他一块一块将原料看过去,很快挑好了一块巴掌大的木料,老板在灯下看了看成色,又掂了掂重量,道:“半吊钱,小公子可有刻刀?”
越棠摇了摇头。
老板热心地拿出一套粗糙的刻刀,推荐道:“想必小公子是第一次雕木,用这一套简单的刻刀便足够刻一些简单的小物件了,我再送一块普通料子练手,一共一两银子如何?”
天色已经暗下来,铺子中只燃了里面一盏灯,外面已经看得不甚清晰。
越棠却指了指旁边一块只比木料大一些的废弃门板,语气温和地问道:“我担心刻刀会划破桌面,可以再算上这块木板,容我垫一垫吗?”
老板看了一眼地上那块废料,这批木料送来后,残次的废料便一直堆在那边,明日正想丢出去来着,老板爽快道:“都送你好了。”
越棠轻轻笑了笑。
“多谢。”
老板将两块木料和刻刀、废料一并交给越棠,拿出专门记铁器出售的薄子,提笔记录。
“小公子,朝廷怕贼寇攒铁伤人,便一直管控老百姓用的铁器,你在我这里买刻刀,还是要留个存案的,小公子贵姓?”
“……慕容棠。”
越棠只说了他在南朝慕容家族谱上的名字。
尽管已被划出族谱,可他的身份案碟上仍旧是这个名字。
老板看了他的名碟,一笔笔记上去——
“二月七日,慕容棠,一套刻刀。”
越棠将刻刀放进书箱,将手指划过尖端,轻轻一下,便被割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他有多久没能碰这些利器了?
看到指尖滚出的一滴鲜血,越棠看了一眼,便随手抹去。
将木料一块块收好,那块废旧的门板上,还连着一块铁片,越棠若无其事地放到书箱中。
天色太暗,这块铁片,除了越棠,谁也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