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声音传过来隐隐有些失真。
沈觅没有起身,继续坐在窗边。
她应当没有听错,那就是越棠的声音。
他找人打听她?
沈觅听得出来,越棠的语气和声调和平日并不相同。
太平静了。
脑中闪过小越棠漂亮的笑容和那两晚的哭泣,沈觅垂眸捧起茶杯,看着白瓷杯中上下起伏的碎叶,不动声色。
她等着隔壁接下来的动静。
“你为什么忽然问起清晏殿下?书院里就你和殿下最亲近不过了啊。”
柳含章嘟囔了一声,“是想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是吧,你想问什么,说不定我还真听阿父提起过。”
沈觅掀开茶盖,香茗的雾气从窗边往外飘,白色雾气在寒凉的空气中飘出一截才消散。
过了一小会儿,才听到隔壁越棠的回答。
“我想知道,清晏殿下有没有什么喜好?”
越棠的声音此时轻缓又柔和,却是问了个让人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的问题。
问她的喜好?
柳含章也惊讶地“啊”了一声。
“投桃报李。我想做些我能做的回报一二,或者,你可知道殿下有没有什么禁忌?我能感觉得到的,殿下对我太好了。殿下的喜恶,我都想记着些。”
小少年解释了句,声音平和宁静,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柔和。
沈觅长睫轻颤了一下,只低头抿了一口茶。
“多亏了殿下,越棠你近日状态都好了不少。”
柳含章叹了一声,又道:“可是殿下毕竟是殿下,荣宠无人能及,得罪一二整个家族都要被陛下治罪,整个丽阳城的纨绔没有谁不怕的,我也不敢凑到她面前。”
越棠轻轻笑了一下。
“我也怕的。”
沈觅放下茶杯,怔了怔。
“我就说……”
柳含章仿佛找到知音一般,正激动地要长篇大论,越棠便轻轻道:“可是,殿下说过,让我不要怕她。”
“??”
“啊?”
柳含章惊讶地猛地拔高了声音。
对面传来杯盏倒地的声响,一阵手忙脚乱。
越棠似乎笑了一声,语气很轻,音调稍微往上扬了一些,带上了一丝少年人的意气。
“殿下其实特别好。”
“……”
“越棠,你这是炫耀!”
柳含章忍不住又提高了一点声音。
隔壁少年渐起的喧闹声中,沈觅微微弯起唇角,又很快抿去这笑意,心情如拨云见日,渐渐轻松起来。
小越棠有点可爱啊。
越棠笑了笑,声音微暖,道:“没有想要炫耀,只是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他低声继续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哪里值得殿下青眼。就算殿下待我宽容,我还是会怕。毕竟,殿下的好,我受之有愧。我怕我有哪里会让殿下不喜欢,或者哪里有冒犯……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殿下。”
他声音很轻,一字一句都很认真,沈觅甚至能想象得出他说话时的神态。
越棠还是太不安了。
沈觅叹了一口气,心底有些近似于懊恼的异样情绪。
其实,她方才怀疑过越棠。
她还是没能完全把眼前的小越棠和前世的宿敌分开。
柳含章想了一会儿,宽慰道:“你不用这么小心。我们这些纨绔是怕混账惯了不小心得罪殿下,你性情这样好,平日认真又谨慎,怎么可能会惹殿下不喜欢。”
似乎是担心越棠不信,柳含章一项项列出来丽阳前些年发生的事。
“殿下连夺了这几年的君子六艺头筹,有人不服来挑战,语气特别嚣张,殿下都不生气,殿下还经常为境遇不好的百家学生引荐老师,就算被拒绝被误解她也从没有发过脾气。殿下就是殿下,怎么会因为小事和人计较。”
殿下真好。
殿下大才……
柳含章口若悬河,一句句夸赞张口就来,越棠安安静静听着,不时也随着赞叹。
一两句还好,如今多得不行的夸赞从隔壁两人口中说出来,尤其那里面还有个越棠,沈觅渐渐只觉尴尬,头皮都隐隐发麻。
这感觉太微妙。
特别是柳含章说起她在丽阳的事,越棠还十分认真地一句句追问。
沈觅端起茶杯将茶水饮尽,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争取着让自己看起来依旧一派淡然沉着。
往外冒的热气失了源头,窗外的雾气渐渐散去。
隔壁的越棠看着窗外。
自从他说完第一句话,视线便一直放在外面。
冬日的微风将香茗的雾气吹远,轻纱般的白色渐渐散开,消失在空气中。
他一开始便看到了隔壁飘出的雾气。
越棠慢慢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对面的墙壁,神色没有变化。
他只如同正常交谈一般拉回话题,问道:“殿下平日的喜好呢?”
对面的柳含章扣着下巴想了一会儿。
“殿下喜欢精细的小玩意儿,年前殿下及笄,好些世家都在精细上花足了工夫。”
说得倒也没错。
沈觅喝完手中这盏茶,对侍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动作极轻地出了雅间下楼。
一下楼,掌柜便迎上来,殷勤地过来送上沈觅看好的几样木雕。
几个樟木盒子打开,让沈觅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出错后,掌柜手脚利落地一个一个打包好,送到后面侍女的手中。
在楼下耽搁了一小会儿,楼梯口便再次传来脚步声。
沈觅侧过身子看了一眼,越棠出了门,正在楼梯上。
小少年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开心,看到她,目光相接,他一愣,差点踩空了一节楼梯。
身旁的柳含章立刻扶了他一把,笑着往下看。
柳含章同样愣住。
在丽阳城,沈觅或许对柳含章没有印象,但是柳含章必定是认识她的。
方才还在聊着沈觅,此时见到了本人,柳含章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苦着脸用力扯了扯越棠的衣袖。
越棠低眸看着脚下台阶,还是平日的乖巧模样,带着柳含章下楼。
一下楼梯,柳含章懦懦正要行礼,沈觅朝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柳含章比越棠高了近一个头,此时却缩了缩脖子,想要往越棠身后躲,一出木雕铺子,便立即借口想要溜走。
沈觅也无意留他,柳含章如获大赦一般立即丢下越棠快步跑开。
门外仍旧人来人往,喧嚣不已。
只剩下了越棠一个人。
越棠有些局促。
他悄悄抬眼看了看沈觅,阳光撒在他脸上,肌肤上的青紫已消得差不多,黑色瞳仁周缘的暗蓝在阳光下恍若一颗纯粹的宝石。
纯净又清澈,整个人漂亮极了。
沈觅注意到他的小心翼翼,柔下神色,对他笑了一下。
越棠也弯起一个好看的笑容。
沈觅不打算追问木雕店这事,只如同碰巧遇到一般,温声问道:“午膳可用过了?”
越棠本等着沈觅发问。
从改口问喜好,到看到沈觅恰到好处的惊讶,越棠不觉得他哪里有破绽,沈觅一开口,他脑中便过了无数种应对方法。
可是沈觅只问他有没有用午膳。
越棠思绪蓦然空了一瞬。
她……似乎不太一样。
发觉自己的动摇,他心底一瞬间下意识便暴起抵触和百般猜忌,如深水中的湍流狂卷,却始终被隔在水面之下,让人抓不住、看不清。
这样随便的一个问题,他难得没有立刻回答,沈觅只十分耐心地等着。
越棠很快反应过来,眨眼间神态便恢复如往常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放下心,沈觅看了眼天上日头,随口问了问:“午后什么时候上课?”
他乖乖回答:“再过半个时辰。”
沈觅算了算时间,那越棠这个时候也该往书院中赶回去了。
她索性和越棠一起回书院,顺路送他去书斋。
越棠有些受宠若惊地愣了一下,他看着沈觅,欣喜中又带着点敬畏。
“小棠多谢殿下。”
看到他的神色中的敬畏,沈觅猜想,他怕是全然信了柳含章的长篇大论。
她忍不住挺直了背。
前世她为了做任务,确实认认真真学了许多东西,为了博名也做了不少事,只是一听别人说起,她全身都开始不自在起来。
沈觅看着前面的路,面上熟练地撑出一片从容淡然。
算了,不在越棠面前提这事儿了。
早上沈觅送越棠上课被人看到后,众学子就已经知道了他在沈觅这边的地位。
然而不过是中午一个多时辰的休息,沈觅作为一朝公主,还耐心地来送他。
书斋中的学子这下必须要好好掂量一下,到底该拿什么态度对待越棠。
清晏殿下一个人的态度,就足以扭转他在书院中的处境。
距离百物街越来越远,人声鼎沸渐渐被抛到脑后,路上,越棠一言不发,有些走神。
沈觅看了看他,没发现他情绪有哪里不对,便也不多说什么。
等快到了书斋,越棠终于有了别的动作,他小心翼翼抬眼看着沈觅,声音很轻:“殿下不问我为什么去了百物街吗?”
小少年神情认真,眼眸莹润。
“殿下不觉得小棠没有好好读书吗?”
听到越棠又软又乖的声音,沈觅又想起来隔壁隔间那一句句的夸赞。
殿下特别好。
沈觅看着越棠,眼中没忍住带了点笑,却是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还小,也已经足够刻苦了。中午的休息时间出来走一走,也是应该的。”
越棠眉眼轻轻弯起,声音轻快地一五一十交待,“柳含章和斋长在同一个院子中,之前我便是拜托含章去请斋长的。含章是丽阳人……”
越棠小声道:“我想多了解了解殿下。”
他还是像那天晚上一般,把他自己剖开展示在沈觅面前。
不仅把今天,甚至还把前天晚上的事情前后都交待了清楚。
沈觅叹气,心软了一瞬。
他其实没有必要告诉她。
越棠一句句说完,仰视着她,有些紧张地捏紧了衣角,小声道:“殿下……会怪我私下打听吗?”
作为南朝人,私下打听北朝皇室,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别的不敢,这事儿却敢在她面前坦白。
沈觅无奈了。
他真的就那么放心她了?
见越棠还是认真看着她,竟有几分无知无畏的模样,沈觅瞧着他,心里忽然有些痒,含着淡淡的笑,却问道:“你直接对我坦白,越棠,你不怕被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