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凉月高悬。
寒风自江面起,几乎要钻进人骨缝里。
夜雪渐起,自天际纷纷扬扬如鹅毛舞下。
沈觅久久站在江边的码头前,一边裹紧外面罩着的狐裘,一边拢好手炉取暖,轻轻呵一口气,面前便腾起一团白雾。
系统还在脑海中不断催促道:“任务目标就在这里,宿主,快点!”
沈觅抬眼朝着江面望过去,眼帘掀起一片雪花,濡湿了眼睫。
渡她过江的船家已经撑着小舟远去,江面空茫一片,偶有一两寒鸦啼鸣。
四下静寂,古色古香。
沈觅环视一周,辨清了自己身处的位置,才出声问道:“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
系统道:“是,完成这个任务后,积分就足够治愈你的病症,任务结束后宿主就可以回到现实生活中。”
得到这句话,沈觅手指渐渐放松下了,安安静静垂下眸,抬手去揉了揉被风吹地有些僵的脸颊。
她忽然想起了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当初,她被诊断为渐冻症,病重后呼吸衰竭,一次恶化之后,她再睁眼,发现自己居然也成了穿越大军的一员。
她的系统称,只要她在指定的世界里做完任务攒够积分,她就可以重获健康回到现代。
对沈觅来说,这就相当于让她去体验沉浸式游戏,只要通关攒积分就能治愈绝症,她稳赚不赔。
顺利达成协议后,作为任务者,沈觅认认真真层层通关,只一个世界就刷够了八成积分,接下来两成接一个简单任务就足矣。
很快她就能攒够积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
沈觅看了一会儿冰封的江面,慢慢将回忆都深藏进心底,道:“这次什么任务,说吧。”
系统立即回答:“是经典救赎剧本,很简单的。”
沈觅脑中随即传来不同于系统机械音的任务宣读声:
“他上辈子穷凶极恶,杀父、杀兄、杀尊长、杀亲师,致尸横遍野,饿殍何止百万,死后受万万人唾骂。”
“你的任务是阻止他步前世后尘,引导他走上正途。”
“他的名字是,越棠。”
沈觅愣了一下。
越棠?
听到这个名字,沈觅难得有些出神。
越棠这人她还算熟悉。
之前的任务里,她为了尽快攒积分,除了主线任务还四处刷支线任务,做任务的十几年里,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主角,而是这个十恶不赦的反派boss。
越大boss幼年坎坷,十五岁献良方治洪水,十六为南朝平定南疆,十七联合反贼夺权篡位,一朝得势血洗南都,为南朝无冕之王。
那时,越棠所过之处,无论亲疏,皆是腥风血雨白骨成堆,无人不惧。
沈觅也曾亲眼见过这位反派许多次。
越大boss乍看只是一个貌美少年,然而他上一刻言笑宴宴,下一刻就能直接面无表情剥开人头骨,手腕强硬狠辣,而他身边人只低头麻木清理血迹,再血腥也习以为常。
主线中的主角是南朝废太子,南朝完全在越棠掌控之中,主线任务就是要沈觅帮助主角,从这样一个人手中夺权重掌南朝,明里暗里你来我往中,沈觅几次险些丧命。
越棠这人仿佛只是一个杀器,查不到详细的过去,无情无爱,没有任何软肋,行事也只凭他自己的兴致,偏偏又毫无破绽。
夺权任务因此进展极为缓慢,直到越棠对世事索然无味后,主动放权,只身去屠了一山死士。
沈觅还记得,大火之外,她只能隐隐看到猩红衣袍烈烈飞舞,等她靠近时,便看到越棠平静地走进漫天火光中,自焚而死。
他死后,主线才得以突飞猛进地完成。
这是上个任务里,她见过的最危险的人。
沈觅想了想,眉头轻轻蹙起,语气软和下来,还是试图想要和系统商量一下:“……我可以选择换一个任务吗?”
系统这次却一点也不好说话,果断拒绝:“不行。”
它顿了一下,压抑着的吐槽还是忍不住,连着一串话砸过来:“本来剧情中没有越棠这人存在的!是你到处刷任务时救下他,才让他有机会活下来的!”
沈觅头疼起来,捂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有多疯你也清楚。你确定,我阻止得了他?”
系统忍无可忍:“你的身份还是北朝大公主,越棠今年才十一,这样的差距、这样的救赎剧本不能再简单了!”
越大boss今年才十一岁。
沈觅安心了些,任务是不能更改了,但好歹越棠年纪不大,做个任务应该不至于太难。
得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沈觅见好就收,转过身便立刻往系统指示的方位走过去。
系统准备的一堆话生生被憋了回去。
漫天飞雪落在地上,雪花还未来得及积下一层,夜色中,熹山书院素装皑皑,一派沉寂。
沈觅回想了下,前世的越棠十岁作为南朝质子的伴读,在北朝熹山书院为质,此时约莫就在这书院中。
找到越棠开始做任务之前,沈觅打算一步一步来,她首先要去找书院山长把自己安顿下来。
上一世,沈觅也曾在书院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对这里也颇为熟悉,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行走间,沈觅慢慢捡起当年的回忆。
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没走两步,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零碎而杂乱的脚步声。
想到自己被系统催着半夜暗搓搓偷渡进来,沈觅反应快速,立即矮身藏到一处较为浓密的灌木丛间蹲下。
惊起的纷扬雪花落了一身,在狐裘上融成水珠,洇出一大片湿痕。
她瞥了眼自己身上发上渐渐落起的雪花,挡也不挡,在灌木丛中等着,等对面那些人走远后她再出来。
透过疏影错落的枝桠,沈觅能隐隐看到对面的情景。
那是三个小少年,后面还跟着几名侍卫,有两人走在前面,一人一边,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拉扯着一人往江边走,二人均穿着厚厚的锦缎直裰,只有被扯着的那人……
沈觅眉头皱了皱。
那人在冰天雪地里穿着春夏薄薄的裙裳?
着裙裳那少年踉跄一步,立即被人踹倒在地。
碎雪被激起四溅,其中一体壮少年拍打干净身上细雪,怒道:“你给我跪好了!”
“薛二,别冲动,这次再下重手,闹出来人命就不好了。”
被称作薛二的少年怒气不止,愤而道:“段英你莫再劝我,往日他闯祸,三殿下为了护着他卖了多少面子、病了多少次?这下好了,三殿下因为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彻底病倒了,我这次就算弄死他也没人管得了!”
“别气了,刚刚打那一顿也算出够气了,真出了人命,现下咱们还在北朝,可不好应付书院里那些老东西。”
段英不赞成地又劝了两句,往前走了一步,腾出空间,懒洋洋踢了踢穿着裙裳那人。
“起来,跪好了,三殿下不计较,你自己要知罪,好好思过。”
那人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慢慢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
一起来,血迹就直直往下滴,染透了纱裙。
这人安静顺从地跪着,始终低着头。
沈觅皱了皱眉,她能看到这人被冷地细细打颤。
“这可是人逍遥馆姑娘的衣裳,我看你没有干衣服特地借来的,记得洗干净了给人家送回去。”
见他一言不发跪着,段英扯了扯这人身上的纱裙外罩衫,嗤笑了一声。
“这衣裳倒和你相称。”
极为轻慢又高高在上的羞辱。
这人却仿若未闻一般,依旧没有反应,薛二冷笑一声,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把刀鞘高高举起。
——这是能出人命的。
沈觅一愣,只略一思索,便站起身。
她踩上自己足尖不远处的一根枯枝。
咔擦一声,树枝被踩碎的声响在此时极为突兀地响起,几乎立刻,对面立即警觉转过身去看声源处。
薛二警惕地往前走了几步,将段英掩在身后。
沈觅看他离地上直身跪着的这小少年远了些,暂先放了心。
被发现了踪迹,索性也不再躲藏,沈觅直接绕过灌木丛走了出来。
华贵的狐裘随着她不紧不慢的脚步在足尖轻晃,一点点显露在月光之下。
月华如水,十四五岁的少女明眸皓齿,鼻尖被冻得微红,乌黑柔亮的长发顺滑地垂在身后,身前一缕发梢在颈间折了一下,掩在狐裘中,如似琼树堆雪软玉凝成。
丽质天然,神色却凉如冰雪,使得眉眼间的清贵之气生生压过了少女的美貌,让人第一眼看过来先是忌惮,随后才被这般颜色所惊。
沈觅在这群少年身前站定,没立刻说话,长睫稍垂,先低眸去看了看正跪在地上的这人。
是个小少年,却穿着单薄的女子裙衫,瘦弱的身形有种病骨支离的脆弱感,手臂一处划伤血流不止,在轻薄的纱裙上洇开一团团猩红,而身上沾满泥水血水,一身衣裙已经辨不清原本颜色。
沈觅走近后,他循着动静侧过半边脸颊,这才让人看到他的样貌。
这是一张很漂亮的脸。小少年眼帘轻轻抬起,便露出一双瞳色异常深的眼睛,眼瞳周围以一圈雾蒙蒙的幽蓝色为边界,漂亮地好像澄明的夏日星夜。
他唇色殷殷薄红,过分雪白的的脸上还有几处淤青,仍挡不住惊人的容色。
这是一种无关于性别和年龄的好看,天工造物粉雕玉琢莫过于是。
沈觅看他的视线和他这一抬眸对上,小少年愣了愣。
这双眼睛一片清明澄澈,清晰地映出暗蓝天际和沈觅的身影,除了些微的低落消沉,看不出任何怨恨或者愤怒,纯然如同漫天洁白的碎雪。
明明是一身狼藉,一双眼睛却清澈到璨璨生辉。
沈觅盯着小少年,这一瞬间几乎失了语。
她应当没有认错。
这是……越棠?!
沈觅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她对越棠最深的印象,便是他死前杀红了眼又极度平静的模样,被那样的他隔着火光看着,就仿佛被什么冰凉又恐怖的怪物紧紧盯着,让人胆寒。
而她面前这个年少的小越棠,除了相貌相似,气质和前世的越棠简直判若两人,没有一丝半点相似之处。
沈觅知道越棠幼年经历坎坷,所以看到被欺负的是他,她只略有惊讶,而看到越棠的眼睛时,沈觅才有种割裂的感觉。
她从没想过,越大boss十一岁就连被欺负的时候居然都……看起来那么单纯?
没有继续想下去,压下惊讶,沈觅不忘另外那些人,转身先看过去,目光比了比自己和这人高马大几个人的差距,在心里掂量了下自己的能力。
段英见来人没有为越棠抱不平的意思,先冷静地问了句:“姑娘是何人,为何深夜还在我熹山书院之中?”
“路过,不小心在书院中迷了路。”
沈觅看着他,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扯谎,拖延时间。
她从越棠身上移开视线,言语间没有露出半点要出手相帮的意思。
越棠眼中划过淡淡的失落,一闪即逝,随后慢慢垂下了眸,转过头,和方才一样,静静看着身前的雪地。
他安静极了,又乖巧极了,沉默着,存在感仿佛泯灭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余光关注着他的沈觅敏感地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消沉。
沈觅微微皱了皱眉。
身前段英立即追问:“我怎么未曾在书院里见过姑娘?”
薛二有些不耐烦,“你问那么多作甚?”
他瞥了一眼只身一人的沈觅,冷笑一声:“该小心的是她自己,她一个姑娘家……”
沈觅从越棠身上移开视线,看他一眼,极轻地笑了一下,淡声道:“我来这儿还只见过你们山长,你们没见过我也是正常。”
闻此,段英拧眉,目光犹疑着带了探究。
眼前的少女神色清淡,泰然自若,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满是超出她这个年纪的沉稳和矜贵。
沈觅敏锐地察觉到段英打量的神色,并不在意,懒散道:“你们掌院正在找你们。”
她一个人,面对这几人打是打不过的,便先拿他们口中的“老东西”将人糊弄走,反正无论她说什么,之后掌院都会顾忌她的北朝公主身份为她圆谎。
“不可能!”
较为冲动鲁莽的薛二直接断声否定。
沈觅只扯着唇角笑了一笑,神色沉静,举止间笃定从容地如同看稚子胡闹。
看到远处有一点灯火晃动,沈觅朝着那火光抬了抬下巴,随意道:“你们掌院这不就派人来找了。”
稍精明的段英看了看远处那一盏灯,脊背绷紧。
按理说,这个时辰掌院不该再有什么事急召,可是眼前这姑娘这样确定的模样……
沈觅又瞥他一眼,“不信,那你们便去问问掌院,他是不是让我来找你们了。”
她补了一句,“噢,忘记说了,我是沈清晏,你们大可以去找掌院对质。”
段英看着不远处越走越近的灯火,越棠身下的血水流到他脚边,他足尖狠狠碾了碾。
沈觅不急不忙地笑了一下,等着他思考。
那一盏灯火越走越近,沈觅丝毫不怕被戳穿,漫不经心地提醒道,“等掌院的人过来,可就直接能看到你们在做什么了。”
如今质子昏死,若两人被堂而皇之指出他们今夜的行径,无疑会很麻烦。
沈觅的表现着实不像说谎,薛二疑心打消了些,开始去想掌院急召的原因。
他眼眸一凝,忽然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回身瞪着越棠。
“倒是小看了你,是不是你提前去找掌院告了状?”
越棠没有回应薛二,反而在这时抬起头看向沈觅。
他跪在地上,只能用一个仰视的姿态去看她,眼瞳清透如澹澹潭水。
这双眼睛干净又通透,好像能倒映出所有的谎言,看出了沈觅这是在忽悠人,是在救他。
不过几个眨眼,他便将视线转向薛二,没有为自己说话辩解,仿佛默认了一般。
段英看那灯火越走越近,盯着越棠,脸色越来越沉,正要动手拉他起来,沈觅立即向前几步,伸出被手炉暖地温热的手,虚虚压在越棠肩上,眉梢挑高一些,似笑非笑看着他。
她这是明晃晃的要留下越棠了。
段英咬牙,有些忌惮地看了沈觅一眼,只好拂袖往前,朝着那盏灯迎了过去,薛二立即跟去。
见这两人带人走远,沈觅才放下心,轻轻将手从小少年肩头移开,后退了半步离他远了些,又将手重新拢回衣袖中。
见小越棠还跪在地上,沈觅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没有多等,便先开口道:“你先起来。”
越棠仰头看她,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却并没有动作。
沈觅皱眉,看到他青白泛着紫的脸色,这样的天,怕是都快冻僵了。
犹豫片刻,沈觅叹一口气,将手从温暖的袖中露出来,低下身伸手去扶着他的手臂,用力将他搀起来。
一碰到他,沈觅才发觉,年少的小越棠整个人仿佛都被冻成了一块冰,浑身冷地过分,而手臂上的重量又轻地过分。
沈觅忍不住又皱了皱眉。
越大boss……小时候未免太羸弱了。
越棠倚着沈觅的手臂才勉勉强强站起来,膝盖上沾上的鲜血浸着雪水,很快就结成了冰,挂在薄衫上。
沈觅单手扶着他,眉头始终没有放开,另一只手去解狐裘,不期然低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在上个任务里,沈觅早就知道越棠貌美,尤其是这双眼睛,可看到此时年幼的越棠湿润又纯澈的眼睛,她沉默下来。
这双仿佛一汪清潭的眼睛,日后会杀红眼,满是戾气狂躁,面目可憎。
杀父、杀兄、杀尊长、杀亲师。
甚至对救过他一次的沈觅也下杀手毫不手软。
沈觅正出神间,忽然听到身前的少年轻轻出了声。
少年的音色清冽又轻缓,还带着一点南朝吴地的口音,显地格外软糯悦耳。
“你为什么骗他们啊?”
不是疑惑,他的语气是确定了她在骗人。
前世的越棠不暴躁的时候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又轻而易举拆穿别人的谎言,让人辩无可辩。
沈觅被惊到,手臂下意识往回收后退了半步。
失了支撑,越棠冻僵的双腿站不稳,全身都冷得僵住,几乎无法移动,直接朝后仰面倒了下去。
他有些懵懂地睁大了双眼,唇瓣微微分开了一线。
沈觅睁大眼睛,快速伸手想要去拉住他,衣袖扫过却抓了个空,只能看着他来不及反应,直接仰面摔到地上。
一声闷响。
是越棠的头颅磕上冰冻的地面,后脑被石子划破的血珠很快蔓开,混着雪水将长发凝一缕一缕贴在苍白的肌肤上。
小越棠倒在地上便没了动静,显然是昏迷过去。
沈觅僵住。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
沈觅对着眼前的状况一脸懵。
系统幽幽道:“宿主厉害呀,又是让越棠背锅又是把人弄昏迷,趁他弱把他折腾死了,可不就黑化不成了,这任务结束地快啊。”
沈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