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殿殿下……”钱豹跪在地上,抖得筛糠也似,已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了。
谢云骁却看也没看他,几步从他身边走过,语气担忧:“鹤清,你怎么样?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柳鹤清也不意在此处见到谢云骁:“多谢殿下关怀,微臣并无大碍。”
“什么没有大碍,你的手冻得比冰还要冷!”谢云骁不由分说,已将自己的外披解下,裹到柳鹤清身上,将她拉到自己马车边,催促道,“快,到车里避避风。我不过一时没有看着你,你就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
他只顾着跟柳鹤清说话,一时没工夫搭理钱豹。钱豹却听得心头惊涛骇浪,犹如五雷轰顶。
这柳鹤清不是得罪了段王爷被贬官了么?不是永远也翻不了身了么?怎么七殿下竟跟他这样亲近?在他面前,连“本王”都不说了,全是以“我”自称。难不成七殿下竟敬重他到这等地步?
月前的琼林宴,他因为伤风未曾前去,自是不曾见过谢云骁是如何厚待柳鹤清的。
此时越想越心惊,不由得汗如浆下,心道:糟了糟了,我以为这小子无权无势,对他多有欺压,岂料竟是个靠山这么硬的!都怪他像个闷葫芦似的,有靠山也不说出来,他他他要是早说和七殿下关系这么好,谁那么大胆子去得罪他呀!
钱豹越想越胆寒,趴在地上直哆嗦,连脑袋也不敢抬。半晌,看见一只靴子出现在自己眼前,立刻向前膝行几步,抱住谢云骁的腿痛哭流涕道:“殿下,老臣冤枉啊!”
谢云骁冷哼一声:“哦?本王还没开口,你倒先喊起冤来了。不妨说说,本王冤枉你什么了?本王的马难道是自己把自己栓到你的车上的?”
钱豹连忙道:“殿下,臣、臣是无心啊!是柳录事他、他好心,看臣的马劣,自愿将马儿借给老臣,这、这……老臣若是知道这是殿下赠给柳录事的马,就是借臣一百个胆子,臣也不敢碰啊!”
“呸!老东西一点不知害臊,分明是你抢了我们的马!你还叫你的手下把我主人从马上推下来呢!”柳鹤清尚未说什么,江小鱼已经急不可耐地控诉起来。
谢云骁神色一厉:“她说的是真的?”
钱豹眼神躲闪:“这、这……”
“谁给你的胆子碰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谢云骁骤然发怒,直把钱豹骇得立刻咚咚咚磕起头来:“臣罪该万死,臣猪油蒙了心!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啊!”
江小鱼恼他方才刁难柳鹤清,连忙凑近煽风点火:“殿下殿下,这家伙不是好东西。他不仅欺负我主人,刚刚摆明了还想骗你!”
钱豹此时心里这个悔啊,方才怎么偏就惹了这个小祖宗。
谢云骁也点点头:“嗯,满口谎话,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放在军营里,至少八十军棍。”
钱豹一听这话,眼前登时一黑,险些直接厥过去。这八十军棍打下来,他这条老命不得交代在这里?
这下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一个劲地哭道:“殿下,臣上有八十老母,下有稚子幼孙,求殿下开恩,开恩呐。”
柳鹤清这时从车上下来,无奈笑道:“殿下,您就别吓唬他了。钱大人年纪也大了,经不起这般折腾。”
谢云骁挑挑眉:“怎么是吓唬,鹤清难道以为我说着玩的?”
柳鹤清躬身道:“殿下仁德,想必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动用重刑。”
“跟鹤清有关的事,永远不是小事。”谢云骁淡淡道。
“不过,”他顿了顿,“如果鹤清想替他求情的话,也不是不能放他一马。”
“那就请殿下看在臣的面子上,小事化了吧。”
谢云骁摇头笑道:“好好好。鹤清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快回车里去吧,外面风大。”
谢云骁一面把柳鹤清推进车里去,一面又使眼色将卫戎叫来,压低了声音道:“找个没人的地方,打那老家伙十棍。”
卫戎:“……”
“不用伤着筋骨,挑肉厚的地方揍。要不然我出不了这口气。”
卫戎:“……”
柳鹤清走在前面没听见他这话,江小鱼却是听见了,登时两眼放光,也压低声音连连点头:“没错,一定得狠狠揍!快,快动手,我在旁边看着你打。”兴冲冲地拽着卫戎的胳膊就跑。
卫戎:“……”
谢云骁回到车中,听到柳鹤清又咳嗽起来,连忙倒了些热茶递给她。本想在她背上拍一拍,要碰到时又缩回手来。
他蹙起眉来:"真是的,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柳鹤清接过茶水饮下,好半晌才渐渐止了咳:“多谢殿下。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谢云骁挑了挑眉:“鹤清猜呢?”
柳鹤清张了张口:“臣……不知道。”
谢云骁笑起来:“不知道,还是不敢猜?”
柳鹤清抿了抿唇。
“若我说是为鹤清而来,鹤清信不信?”谢云骁笑了,“我打算跟鹤清一起去洪州。”
柳鹤清吃了一惊:“殿下,莫要玩笑。”
“我不是玩笑,是认真的。”
柳鹤清急道:“洪州如今旱灾未解,兴许还会有瘟疫,殿下金尊玉贵,去哪里做什么!”
谢云骁理直气壮道:“还不是因为鹤清连怎么照顾自己都不知道。我只不过几天不见,你就要受人欺负。我不跟着你,如何放心。”
“殿下!”柳鹤清霍然起身,却一头碰到车顶,“咚”的一声,又忍痛坐下。
“殿下,我去洪州,是为做官,殿下跟着我一个芝麻小吏,远赴他乡,成何体统?更何况,我与殿下相识不到一月,恐怕还……”
她顿了顿,才缓缓道:“恐怕还没有这么深厚的交情。”
她此言一出,车厢中顿时安静了下来。谢云骁没说话,只轻轻地眨了眨眼,乌黑浓密的睫毛在日光映照下清晰可数。
他样貌本生得昳丽,不严肃时,甚至称得上温柔无邪。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柳鹤清,也不分辩,像一个有些难过却又不愿吐露的孩子,看的人心生不忍。
柳鹤清不知为何心脏轻轻揪了一瞬,许久,伏身道:“抱歉,殿下……臣失言。”
谢云骁并未多说什么,只轻轻将柳鹤清扶起:“不怪鹤清,是我不好。”
柳鹤清迟疑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道:“殿下,您为什么对臣这样执着,可以告诉臣真正的原因么?臣实在无法相信一见如故这样的解释。”
“那只是逗鹤清开心的玩笑话罢了,我原也知道鹤清不会信的。”
谢云骁轻声打断了她,“若我直言,想伏一只江南野鹤,做我臂上苍鹰,鹤清会觉得我唐突么?
柳鹤清愣了愣:“殿下想要我……做殿下的鹰?”
谢云骁定定望着他:“是。”
“可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辈,殿下为何……”
“鹤鸣于九皋,而声闻四野。才情与能力,又岂是年岁资历可以评判?鹤清虽是初出茅庐,但学富五车、慧心绣口,早已美名远扬。实不相瞒,我读过鹤清流传在外的每一篇文章,熟能成诵。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认准了鹤清。”
“……”
谢云骁凝视着她,语气平和而诚恳,这一回,轮到柳鹤清沉默许久。
好半晌,她才开口:“殿下若真有所图谋,就更不应该跟随臣去洪州了。”
“太子对殿下敌意甚重,在京中势力又根深蒂固,殿下好不容易从边关回来,不苦心经营反而贸然离京,只会愈发陷于被动境地。殿下不曾考虑这一点么?”
谢云骁不由得笑起来。
他想起离京时,卫戎也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那时候他只轻蔑地笑了笑:“你说那个蠢笨如猪的太子?要扳倒他什么时候不行,动动手指就能做到,需要这般大费周章?为了牵制他而放任柳鹤清成为别人的左膀右臂,那才是天下最蠢的事。”
卫戎没有经历过上辈子,所以将一个太子看得这么重。只有谢云骁明白,这天底下,到底谁才真正有价值。
没人——
没人能比得上柳鹤清。
只是,柳鹤清竟然肯开口同他说这样的话,在他面前这样直白地替他分析朝中局势……无心也好,有意也罢,她总归待他是与旁人有几分不同了。
于是谢云骁低低地笑起来:“鹤清,你知道么,我放过太子,不过是放过一只鸭子。若能得到鹤清你,却如同得到了一只凤凰。”
“殿下……”
“鹤清不必担心,若鹤清不愿意为我所用,我绝不勉强。即便做不成伯乐与千里马,当朋友总该还是可以吧。仍旧是那句话——我待鹤清如知音,至真至诚,愿鹤清待我亦如是。”
“另外,鹤清也不用担心我此行会引来什么攻讦和非议。临行前我向父皇讨了项差事,如今与鹤清同去洪州,是名正言顺。”
谢云骁回头朝柳鹤清笑笑,是十分狡黠的少年模样,而后轻快地钻出了马车。
一行人两辆车又缓缓地上路了。
只不过这回柳鹤清和江小鱼坐在车中,钱豹并一群仆从跟在车后面气喘吁吁地跑。
那钱豹本来就生得胖,这一跑起来简直汗如雨落,喘息如牛。他一面揉着屁股,一面不住地拿衣袖擦着汗,他身后的一群仆从亦是苦不堪言,颇为滑稽。
偏偏谢云骁发的话,叫他们跟着马车一路跑到洪州去。这些人欲哭无泪,却谁也不敢有二话。
柳鹤清坐在车中,掀帘瞧了瞧,无奈地摇了摇头:“孩子气。”
江小鱼一听,立马道:“这怎么就是孩子气了,我觉得殿下安排的很好。这些坏家伙之前不就让你一路走到洪州么,也活该他们受受罪!”
柳鹤清笑道:“小鱼跟殿下倒是知音。”
江小鱼理直气壮地点点头:“就是看不得这帮坏蛋嚣张!”
她说着拉开车帘,拽了拽正在赶车的卫戎:“卫戎卫戎,你再把车赶快点,累死这帮坏家伙!”
柳鹤清哭笑不得。
忽而,车窗帘子被掀开了,日光洒进车里。谢云骁骑在马上,俯身探下来,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他挑挑眉道:“鹤清不必忧心,我闹着玩的。只叫他们跑到前面驿站,长长记性罢了。”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末,林中小道浅绿成荫,鸟语花香。少年人的面容俊美无邪,在秾稠的春光中显得格外耀眼。
他今日依旧一身便装,胡服窄袖,银冠高束。笑笑一抖马缰,□□的照夜玉狮子便向前一路小跑而去。
柳鹤清忍不住掀开帘子去追逐他的背影——
只见犀渠玉剑,白马金羁。夕阳下的少年,倒真是如画一般。
及至晚间,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驿站。
钱豹缓了好半天才终于顺过气来,揉着屁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滚过来,扑倒在谢云骁脚边:“殿下,殿下,臣知错了!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谢云骁挑了挑眉:“谢本王做什么,是柳录事替你求的情。”
钱豹立刻又举起袖子呜咽哭道:“老臣多谢柳大人深恩,一定深刻反省,痛改前非!”
此人胆小怕事,兼又欺软怕硬,实在叫人瞧不起。然而官场求生不易,怀瑾握瑜者少之又少,这样的人倒也不便苛责。
谢云骁蹙了蹙眉,道:“金钱豹,本王有件事要交代你,你做好了,本王就不再追究你不敬之罪。”
钱豹抹了抹眼泪,马上表起忠心来:“殿下交代的事,老臣一定尽心竭力,舍生忘死。”
“听好了,本王奉父皇旨意前往洪州暗访,不便以真实身份示人,之后会假扮成侍卫混在你的队伍之中。你需替本王打好掩护,暗中予我助力。”
钱豹指天誓日:“殿下叫老臣往东,老臣绝不往西。殿下叫老臣上天,老臣绝不下水!老臣唯殿下马首是瞻矣!”
谢云骁没耐性听他这些马屁:“还有什么其他问题?”
“那个,殿下……”
钱豹讪讪觑了谢云骁一眼,吞吞吐吐半天,“其实老臣本不姓金,老臣姓钱。”
谢云骁:“……”
谢云骁冷漠道:“哦,钱金豹。”
钱豹:“……”
谢云骁给江小鱼和柳鹤清挑了一间驿站上房。
趁柳鹤清梳洗的功夫,江小鱼已去将她的药煎好了。
经历了今天一天,江小鱼对谢云骁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主人,这么一看,七殿下还是个挺好的人的。今天要不是碰到了他,我非得被气死不可。我觉着以后咱们跟他,也不是不能多些往来。”
柳鹤清无可无不可地一晒:“骗子。”
“什么?”
“我说,满嘴谎话的骗子。”柳鹤清又重复了一遍。
她一袭青衫,此时歪在灯下的矮几边,眸光中灯火跳跃,药盏中清波荡漾。
她垂眸笑笑:“柳鹤清此人,死于三年前,亦‘生’于三年前。寒窗苦读,预备科考,也不过就是去年这几个月的事,他却说对我的才名倾慕许久,早已认定了我,这不是谎话是什么?”
“他还说喜欢我的文章,简直是胡扯,我最讨厌的就写文章了。殿试的那篇文章,是我揣摩陛下的心意写的,通篇华丽词藻,阿谀奉承,我自己看了都要作呕,只架不住陛下喜欢这套。他若也喜欢,唔……只能说他品味太差了些。”
柳鹤清支着下巴,又摇了摇头:“难得的是,他说谎时,竟也可以露出那么认真的神情,脸不红心不跳,乍一瞧倒像真的似的。”
“他平时也会这样么,将人哄的团团转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那可真叫人佩服。也难怪,生了那样一副迷惑性的面孔,不好好利用的确可惜。”
江小鱼目瞪口呆:“这么说,七殿下对我们其实不怀好意?难不成,他、他知道咱们的秘密了?”
柳鹤清的眸光忽然变得晦暗不明。
半晌,轻笑一声。
“人心似海,谁说得清。反正也赶不走,不妨就先看看吧。我也想看看,他胸腔里跳动的,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