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岂可对殿下无礼!”
雪亮的刀锋紧紧贴着年轻后生的脖颈,只要往下压一点就会见血。年轻的书生却逆着刀锋微微直起了身,嗓音喑哑,目光沉沉,又问了一遍。
“殿下,草民何罪之有?”
泽恩宫的内侍总管王祥姗姗来迟,匆匆忙忙将一件黑色大氅披到谢云骁身上,指着柳鹤清怒道:“这是什么人,怎么混进宫中?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殿下不利!”
卫戎近前低声道:“殿下,今日是三月初一,陛下在文华殿策士。这人兴许是春闱的考生,不识路误入了这里。”
王祥道:“即便如此,冲撞了殿下,还是大不敬!还不把他拿下,交给三法司,严刑拷……”
谢云骁一挥手,打断了王祥的话。卫兵们得了他的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
御花园中一时没了声响,只能听见微风过处,海棠花瓣簌簌落地的声音。
谢云骁静静地注视着柳鹤清,面上神色已经平和下来。只是一双眼睛里,情绪依旧复杂晦涩,似有暗流汹涌,波浪滔天。
前世种种如走马观花,在他脑中转瞬即逝。
又过了片刻,连眼中的暗流也逐渐平静了下去。
谢云骁唇角扬起一抹笑来,缓缓上前,竟俯下身去将人扶起。
“先生无罪。”
他缓缓道,“是小王有悔。”
柳鹤清微微一愣,似是不解其意,却已叫他扶起。谢云骁抬手细细替她拍去衣衫上的尘土,虚弱却又友善地笑了笑。
“小王遇刺重伤,昏睡两月有余,思绪迟缓。方才醒来,误把先生当做刺客之流,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众人皆是惊讶,不解殿下为何态度陡转,一时间竟对眼前这读书人这样客气,甚至以小王谦称。
谢云骁又俯身捡起地上的油纸伞,折好递还给她:“不知先生高姓?”
“回殿下,草民姓柳,名鹤清。”
柳鹤清长揖而拜,顿了顿又道,“白鹤的鹤,清水的清。”
“好名字!”谢云骁大笑起来。
他本是天潢贵胄,皇子龙孙,不笑时威压迫人,笑起来时自有一股天命风流,叫人移不开眼睛。
“小王观先生气度高华,胆识不凡,有贵极人臣之相!便恭祝先生今朝蟾宫折桂,他日鹏程万里吧。”
“当——”
文华殿前礼钟鸣响,殿试开始了。
谢云骁负手立在在棠心亭前,遥遥望着远处文华殿的飞檐出神。不一会,有内侍匆匆而返,禀道:“殿下,已将柳先生送至文华殿了,不曾有迟。”
谢云骁听罢点点头:“回吧。”
他一路闲庭信步,往泽恩宫走去。卫戎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想不通?”
谢云骁此时心情似乎很好,勾唇笑道,“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卫戎默了片刻:“殿下方才说……有悔?”
“是,有悔。”谢云骁哼笑一声。
“悔自己不够心狠手辣,不够奸诈狡猾,从前竟那般纵容她。没在她籍籍无名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反倒由着她势大,最后成了别人手中剑戟,刺向我自己的心脏。”
卫戎有些惊讶:“殿下认识那人?”
谢云骁勾勾唇角:“老熟人了。这天下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卫戎是谢云骁的副将,与谢云骁一起在军中长大,几乎形影不离。军中少有文人,他对柳鹤清没有丝毫印象,一时间竟不知谢云骁口中的“熟人”二字从何谈起。
极力思索了半天,终是诚实道:“属下疏忽,竟不记得殿下什么时候结识了这样一位……病弱温雅的朋友。”
“病弱?你说她病弱?”谢云骁回过头来,好像听到什么极其好笑的事一般,大笑起来。
他道,“病的确是有病,弱可就不一定了。”
想起前世那个人,与自己从宫中斗到朝中,从庙堂斗到江湖,哪有一点身为病秧子的自觉?
她的身子骨是不太康健,可心却比谁都狠,手腕比谁都硬!
谢云骁回过身,笑意森然地在卫戎额头上点了点:“你最好也对她多些提防。百步之外,她能用一把孩童玩耍的木弓,一箭射穿你的脑门。整个大昭朝,她若说自己箭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卫戎震惊地望着他,不由得倒退一步,似乎不敢相信。
谢云骁自顾自走出老远,似想起什么,忽又回头蹙眉看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你最好不要搞错了。谁同你说,她是本王的朋友了?”
“仇人。”
谢云骁森然笑着,似乎要将这两个字咬碎,“她是我谢云骁一定要降服的仇人。”
“总有一天,会是我臂上的鹰。”
草长莺飞,春光易逝。眨眼间,两日已过。
礼部今年将唱第日定在了三月初三上巳节,这一天,殿试名次公布,所有及第的进士都要到宫中传胪听封。
一大清早,已有不少贡士收拾齐整,拢着袖子等在宫门外的寒风中了。
辰时,礼钟鸣响,鸿胪寺官将众人领至文华殿。又过了约莫盏茶的功夫,天子驾临。翰林院正将密封的考卷呈给天子,天子亲手拆开,点了点头,又交给礼官。
礼官出殿,唱道:“庆元十八年三月初一,策士天下贡生。着新科状元裴策安、榜眼段文轩、探花柳鹤清,入殿谢恩!”
人群微微有些骚动,一时间,众多羡艳目光都集中到这三人身上。
裴策安和段文轩也就罢了,一个是簪缨世家的长公子,一个是皇亲国戚,都是翰林院首朱明煜的得意门生。若这二人不列首席,天下读书人怕是无人敢居其上。
可这第三名,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
只见一个少年人不疾不徐地从人群中走出来,气质文静,年轻俊秀。周身寻不到一件贵重饰物,只一身青竹纹广袖襕衫,干净朴素,清瘦单薄。
眉是春山眉,清秀而不失锋芒,眼是桃花眼,无情亦似多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过于苍白的面色,叫他稍显羸弱,似乎有病气缠身。
果不其然,一阵料峭春风吹过,这少年人便以袖掩口,止不住地咳起来,甚至越咳越凶,身形摇晃,大有迎风咳血的架势。
“鹤清,你还好么?”
文如晦是柳鹤清上京途中结识的朋友,亦是春闱考生之一。见她低嗑不止,匆匆赶上前去。
柳鹤清摆摆手:“无妨,文兄。”
她止住嗑,朝他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显出一抹异样的光彩:“得偿所愿,我是高兴的。”
一甲三人入殿谢恩,不多时便又出来了。柳鹤清落在最后,一出来便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他是奴仆之子,是真的吗?”
“是了,礼部来核查举子身份时,我瞧见过他的户籍名册。他是杭州人,他爹是专替杭州富商看守园林、饲养禽鹤的长工。”
“如今真是世风日下,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参加科举了,哈哈。”
“还有一件事你们怕是不知道呢,听说段王府的二公子对他很是上心。之前三番五次来贡士所找他,怕不是有什么阴私勾当在里面。谁不知道那段二公子喜男风,最好的就是细皮嫩肉、雌雄莫辨的这一口。也不知他这探花郎是怎么得来的。”
柳鹤清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三五贡士聚在一处,絮絮私语,间或夹杂着猥琐低笑。见她目光瞧来,这群人立时停了下来,摸摸鼻子,抬头看天,若无其事地散开了。
“鹤清。”文如晦迎上来,见她目光所及之处,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你别听他们瞎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们那是嫉妒你呢。”
柳鹤清无所谓地笑笑:“无妨,我从不生无用的气。对了,文兄名次如何?”
文如晦挠了挠脑袋,讪讪道:“我不及你,差得远了。二甲第三十六名。”
柳鹤清笑道:“文兄不必气馁,二甲亦足够入仕为官了。”
文如晦也笑了:“我本无意仕途,你知道的。这名次我已极知足了。”
二甲三甲的进士人数众多,等众人皆面圣谢恩完毕,已过巳时。及至传胪礼成,众进士打马游街,那才是风光无限。
柳鹤清近日染了风寒,每每被书童江小鱼裹得像个蚕蛹似的才能放出门去。今日无人管束,乐得自在。换上了御赐的鹤绣绯袍,骑在骏马之上,愈发显出高而清瘦的身段来。
她平日里常穿青、蓝等朴素颜色,尚且颜色出众,此时着红袍,冠乌纱,胸前缠着锦簇花团,更显得少年倜傥,风姿卓然。若非面色苍白,稍显病弱,真是无可挑剔了。
京都百姓夹道喝彩,道旁酒楼红袖招展。路过百花街时,阁楼上的姑娘们纷纷探出头来,糖果、香帕、花枝等物雨点一样落下来砸到她头上,她也不拘谨,笑笑拱手还礼。
琼林宴在曲水畔摆出,要到正午时才开宴。文武百官与新科进士们先一步入场,或喝酒谈天,或吟诗做赋,倒也极是惬意。
柳鹤清姗姗来迟。她一露面,同期进士便纷纷围上前敬酒道贺。
她本在病中,不适合饮酒,却架不住众人推杯换盏,热情似火。更不要说,一些身居高位的官员屈尊前来招贤纳士,笼络新人,新人为了仕途前程,也不好三番推拒。
有同期进士两杯热酒入腹,笑问道:“鹤清,你今日可提前备好了香花美酒?待会御前‘献琼’,可已有中意的贵人了?”
“采琼”、“献琼”是每年琼林宴必备的环节。由皇帝从新科进士中选出最年轻俊美的两位,骑马到去京中采花。采到品貌上佳者,则赏,若采的花没能入众人的眼,便要罚酒。赏罚完毕后,探花的二人可将花与酒献给座中任意一人,再赋诗一首相赠,是为“献琼”。
“献琼”的对象,大多是侯爵高官、皇子王孙。说白了,就是天子给这两个初入朝堂的年轻后生一个向权贵示好的机会罢了。
柳鹤清摇头笑了笑:“倒是未曾考虑此事。”
那人一副规劝口吻:“鹤清,还是早做打算为好啊。如今这朝堂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若无背景靠山,恐怕走不长远。”
柳鹤清点点头,笑道:“多谢兄长提点,不过我……”
她话音未落,面前忽然伸来一个酒杯,与她手中空杯一碰。杯中清波荡漾,倒映出一双狐狸似的眼来。
“五殿下!”
在场众人均有些惊讶激动,当朝皇子竟然也来向新科进士举杯道贺。
五皇子谢云奕是已故的嘉妃所出,由中宫皇后养大,与当今太子自幼相伴,情同手足。虽然无官无职,散居京城,却也地位显赫,是众多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
柳鹤清一愣,方要施礼,已被对方扶住。五皇子一向以风流闻名京城,瞧这样貌的确也很是多情,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不笑也似笑。
他用自己手中银壶将柳鹤清酒杯添满:“何须多礼。不知本王可有此幸,邀新科探花满饮此杯?”
能叫当朝皇子亲自斟酒奉送,这是多么大的殊荣!寻常读书人挤破脑袋也求不来这一遭。周遭几个同期的进士虽不是被劝酒的对象,也不禁与有荣焉,激动不已。
柳鹤清的目光落在那银色的酒杯上,为难道:“草民量浅,不胜酒力。”
五皇子挑眉笑笑:“哦,方才肯喝别人的酒,轮到本王这处,就不肯了么?”
“草民不是这个意思。”
“若非如此,探花郎何必执意推拒?”
“……”
柳鹤清见推拒不过,默然片刻,笑道:“好罢,多谢殿下抬爱,草民恭敬不如从命了。”言罢,举杯一饮而尽,将杯底翻给他看。
五皇子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笑意更深:“人人都说,今年的新科探花风姿卓绝,艳冠古今,本王原还不信。现下得见真容,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着又替柳鹤清斟满:“本王再敬你一杯!”
琼林宴行至一半,场中人已有五分醉意。柳鹤清遭人连番劝酒,眼梢儿早已红了,眸光中也有水雾盈然。
她连连摆手,笑道:“诸位尽兴,在下先去歇息片刻。”侯在一旁的婢女闻声上前,领她往万芳园后园休息。
众人见她脚步踉跄,自是知她有些醉了,也不强留,继续各自饮酒赋诗,好不热闹。
婢女领着柳鹤清来到后园一处水榭边,见她颧骨通红,以为她是醉的狠了,问道:“大人,可需要奴婢送些醒酒茶来?”
柳天星倚栏而坐,用手支着额头,秀眉微蹙,摇头道:“不必了,你下去吧。将人遣散,不要扰我休息。”
不知为何,那婢女竟在探花郎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奇异的喑哑。
还要再问,探花郎已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再多话。她只好默默退了下去。
待水榭中仆婢散尽,柳鹤清方才睁开眼睛来。虽然眸光依旧泠然,眼角眉梢却都已染上了一层异样的潮红,呵出的气也带着热意。
“原来在这处等着我。”
她极浅淡地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轻蔑还是薄怒。随手将衣襟扯开了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