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看到苏清圆,心里莫名就觉得踏实。这种时候,他在旁边只能干着急,半点帮不到陆辽。要是苏清圆……可能能有办法。
吴江点点头,转身到外面的走廊去等。
陆辽面对着墙,早就听到她来了。
然而墙上一道道血迹触目惊心,每一道都昭示着刚才他有多失控、有多暴虐。他状态太不好了,又是时隔好几个月没跟她说过话,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更衬出死一般的沉寂。
苏清圆把那瓶咖啡放到一旁的窗台上,走到陆辽身旁,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坐一会儿吧。”
陆辽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了看她,却又不真的直视她的眼睛:“下课了?”
“嗯。我们坐下说。”墙上那些血迹,苏清圆一眼也没看。她只是挎过他的胳膊,把他连拉带拽地拉回座位上,自己则坐在他身边。
他眼底青黑一片,都是疲惫,嘴角也有些干裂。
苏清圆咬了咬下唇,从书包侧边掏出自己的天蓝色水壶,打开盖子递到他面前:“好久没有睡好了吧?别喝咖啡了,喝点水,睡一会儿。等睡醒了,爷爷就好了。”
陆辽没说话,接过她的水壶,仰头喝了一口。
她的水是温热的,润着嘴角,他居然尝出些甘甜的味道。
时间太久,他已经麻木了,忘了她在身边,会给他带来多少温暖。他一时间有些贪恋,仰头把她的水全喝了下去。
好像真的,很久没喝过水了。
苏清圆把水壶拿回来,盖好盖子塞回书包里。她牵起他的右手:“墙又没招你没惹你,你打它做什么。你把医院拆了,谁给你救爷爷呀。手疼不疼?”
暗红色的血凝固在他的骨节上,她小口替他吹气,心里难受得不行。
这时,吴江回来了,手里推着个护士用的小车。他把车停在苏清圆面前,说:“我找大夫要了点碘酒、纱布,苏小姐能不能……”
吴江知道,这会儿就算是找了护士或者大夫来,陆辽也不会让她们碰的。这时候的陆辽就是被激怒的豹子,逮谁咬谁。
“交给我吧。”苏清圆朝他点点头。
她拆了两个消毒棉签,轻轻把他的伤口处理干净,又用剪刀剪好一段段的胶布,把纱布叠好,覆在伤口上,再用胶布固定住。
陆辽全程都很配合,动也没动。
苏清圆觉得他的一颗心大概都变成了一汪寒潭,在手术室的门打开之前,不会有什么波动了。
时光一分一秒过去,对他来说,会有多煎熬?
她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我好困,想睡会儿,你能陪我睡会儿吗?等一会儿手术成功了,吴先生会叫我们的。”
她知道,要是直接让他睡,他肯定会拒绝。如果说陪她睡,他大概还能考虑考虑。
谁知陆辽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你怎么就知道,手术一定会成功呢?你有没有看过医生给我的报告,你知道成功率只有——成功率只有多少吗。”
饶是他一颗心那么坚硬顽强,都不想再提起那个数字了。
他还是那么凶,甚至比以前更凶了。
苏清圆一点都不跟他计较,只是笑了笑,像个小太阳一样。她说:“我就是知道。”
陆辽微叹,目光望向窗外。
他不想浇灭少女的希望,也没被少女勾勒出的图画所感动。这个世界太现实了,他从出生到现在,体会最深的就是残酷。
许久,他听见她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小时候妈妈带我去算命,那个大师说,我很旺夫的。”
拐角处的吴江差点一口咖啡喷出来。
陆辽的脊背也跟着僵了僵。
他缓缓回过头来,一片漆黑的眸子里终于见到了些波澜:“什么意思?你准备嫁给我了?”
苏清圆小脸红了红:“这个,等我20岁以后再说,还有三年呢。”
陆辽柔了眼角,总算是又有表情了:“就知道你又在骗我。先是从去年9月支到了今年6月,现在又从今年6月支到了三年以后。”
苏清圆俏皮地挑了挑眉毛,歪头靠了回去:“我要睡觉了。”
须臾,陆辽也歪过头,轻轻搭在她的头上。
两个人互相靠着,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没过两分钟陆辽就睡着了,鼻息浅浅,睡得却沉。
苏清圆心里软了又软。
这几个月,她没找过他,他也不食言,没有来打扰她。但是好多次,她都好像在校门口外,远远看到了他的车子。
她也常常从新闻上看到陆家的事情。陆宗华重病入院,富豪榜榜首再不是他。翰阑的股价一跌再跌,陆家一点点没落了,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新任的掌权人。大概走到了最难的上坡。新闻上说,他把Confuse全卖了,唯独剩下他们初遇时碰到过的那一家。现在想来,她也才明白,当时他对王铮和郑磊哪里来的那么大敌意。
吴江听到这边安静下来,偷偷露出个脑袋来看。见陆辽睡着了,他才轻手轻脚地走到苏清圆身旁,小声问她:“苏小姐累不累?我把他放倒,你也歇一会儿?”
她知道这时候的陆辽有多脆弱,她生怕稍微动一动他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摆摆手:“不用,我可以的。您也歇会儿吧。”
苏小姐太善良了,吴江都忍不住动容。他远远地坐在另一条长凳上,也闭上眼睛。
没过多久,苏清圆陷入一个冗长的梦境。
梦里,依旧是在医院,灯光昏暗,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消毒水味,苍白的地砖上,都是病床车划过的痕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小又矮,像只有两三岁的样子。她身旁,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小女孩拉着她的手:“你妈妈病得很严重,你快去看看她。”
苏清圆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跟着这个女孩一直跑,一直跑,跑过拐角,看到了坐在长凳上哭泣的刘颖。
此时的刘颖好年轻,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她挺着大肚子,抓着椅背的手指节苍白,一边咳,一边哭,声音里是沙哑的绝望。
她手里捏着一张惨白的缴费单,不过几种药,百十来块钱,她却掏不出来。
梦里,苏清圆并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刘颖怀着她,她却又以两三岁的样子出现在这。她只是迈着小步走过去,摇了摇她的胳膊:“妈妈,你要坚持住,以后都会好的。”
刘颖听不到她说话,也看不到她,只是一直在咳。
小清圆也掉下眼泪:“妈妈,别哭了,我知道,你以后会好的。”
这时,一个男孩朝她们走了过来。他走到苏清圆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男孩沉默着,像是寡言少语的模样,只是他手上的力气出奇的大。
小清圆转过身,望向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墨一样,宛若现在的陆辽。
半天,他才从牙根里挤出几个字来:“拜托了。”
小清圆愣了愣:“你能看到我?”
男孩咬了咬牙,没哭,只是点点头:“拜托你,也去救救我妈妈。”
“我妈妈她,快要死了。”
苏清圆猛然惊醒,见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了。
陆辽也站起身子。
“陆先生,”医生快步走出来:“老先生的手术很成功,恭喜了。”
医生身后,陆宗华被四个护士推了出来,还没有转醒。他左手打着吊瓶,鼻子里也插着呼吸机,跟被推进去的时候一样。但此时,医生已经宣布,死神暂时放过这个老人了。
陆辽攥了攥拳头,迈步跟上去。
医生伸手将他拦住:“老先生要再观察一天,等会儿你们可以到ICU外面看看他。”
陆辽怔了怔,点点头,坐回椅子上。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吴江比他们俩还激动,拿着电话挨个给家里几个老臣报喜。
“老先生手术成功了,没生命危险了,现在推下去观察观察,一会儿我们就能隔着玻璃看他了!”
苏清圆也给刘颖发了个微信:“妈妈,陆爷爷手术成功了,我在这陪一会儿床,晚上回去,您安心上班。”
等了约莫两个多小时,医生从病房那头走了过来:“几位,老先生的体征已经稳定下来了,现在看起来结果非常乐观。他醒了,但是不能说话。你们商量商量,谁进去看看他?只能去两位。”
陆辽回头吩咐吴江:“您受累在这等会儿,我带苏清圆进去。”
吴江还在打电话呢,捂着话筒点点头。
陆辽看了苏清圆一眼,转身往ICU走。苏清圆抿了抿唇,小跑着跟上去,拉住他的手。
陆辽的指尖微缩,紧接着,用力回握她。
病房里,陆宗华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护士给他指了指窗外,陆宗华便看过来。见陆辽拉着苏清圆的手,生硬地跟他打着招呼,陆宗华欣慰地扬起了嘴角。
苏清圆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用力朝陆宗华挥手,给他打气。
陆辽偏头望了望她。
她穿着一中的运动校服,带着一春的蓬勃和朝气。她没扎丸子头,倒梳了个马尾辫。挥手的时候,她的小马尾左摇右摆的,发丝划过他的肩头,温柔得不行。
他一个人在黑暗里走了太久了,始终紧绷着心里的那根弦,一丝一毫都不敢松懈——哪怕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万丈深渊。直到今天看到她,他才察觉,自己的人生还残留着那么一束光。
他没忍住,伸手把她捞进怀里,在她额头浅浅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