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阑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在陆辽出国的这几个月,又是暗潮涌动。几个对陆宗华忠心耿耿的高管好几次尝试稳定局面,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陆辽再不回来,怕就要掀起一阵大动作了。
搞不好陆家会把整个翰阑都弄丢。
现在年轻的掌权人回来了,这些老臣也像有了主心骨一样——陆辽眉宇间带着些跟陆宗华相仿的英气,魄力与当年的陆宗华无差。只要他坐在陆宗华的位置好好干,老臣们都相信,他能会力挽狂澜的。
陆宗华第一次手术情况一般,没出什么差错,却也不甚乐观。他岁数太大了,身体也经不起这么大的手术,恢复起来很困难。几位医生每天会诊,药跟机器都用最贵的顶着,研究到最后,还是建议动第二次手术。
手术的时间初步定在3-4月份中间,春暖花开的时候。熬过寒冬,老人的身体好些,对于恢复也有帮助。
只是这第二次手术比第一次凶险很多,需要的钱也比第一次多了一个0。然而,翰阑的财务报表一个月比一个月难看,陆辽手里没什么钱了,老爷子的积蓄也在他初病时,为了拯救整个翰阑,全搭了进去。
陆辽头一次感觉有点绝望——他居然连爷爷的手术费都凑不上。
那么大的一个陆家,可能在他手里,说垮就垮了。
吴江掏出了这些年自己全部的积蓄,加起来不过一百来万,存在卡里,全给了陆辽。
吴江今年37岁,正是能干的年纪。他站在陆辽的办公桌前,拳头捏得紧紧的:“老爷子对我有救命之恩,如果需要,别说是一百万,就是要我的血、要我的肾,我都会给。”
坐在翰阑集团头一把交椅上的,是老爷子的亲孙子。吴江相信,陆家的人能行。他当年愿意为老爷子放弃一切,今天面对陆辽,他依旧可以。
陆辽忍不住,颤着指尖把那钱推了回去,心里的泪滚烫。
吴江也有妻女,那一百万对于他来说,是一整个家庭的希望。
但即使有这一百万,手术费依旧差很多,不差零头,差的是前面那个整数。
陆辽默了默,从办公桌一角拿出一张规划图来,递到吴江面前:“这是Confuse的规划图,全国29家,我跟杨波谈了几次,除了画圈的那个,剩下28家,全卖出去。咱虽然是急卖,如果能找到靠谱的买家,手术费也差不多能凑上。”
吴江拿着那张规划图,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当初杨波提起要拓展业务,往酒吧那方向发展,其实并不为了赚钱。只是陆家人、翰阑集团的庞大体系,需要有个私人订制化的娱乐场所。这里,算是他们的主场。虽是盈利性的场所,核心还是为翰阑服务的。
而现在,老爷子的手术费,居然要靠卖这些酒吧了。
这不代表着奢靡之风的停止,只代表陆家的没落。
现在翰阑股价虽然低,但对外的宣传一直是“新任掌权人上位,翰阑转型登顶”。如果酒吧真的卖出去了,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卡下去一大笔钱不说,陆家连酒吧也要卖出去的消息一定会满天飞。
到时候,陆家营造的盛世假象将会不攻自破,来自媒体和舆论的压力会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下来。
陆辽说要卖,心里一定有数。
他咬着牙,也要扛住。
吴江转头出门,碰上了结伴而来的邱宇跟侯爵。
邱宇知道陆家状况很不好,带着邱家的人脉过来帮忙。
猴子不一样。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异,他跟了妈妈,傅祗跟了爸爸。他们家的钱都掌握在他爸那里,他们娘俩只不过是靠着天价赔偿金在过日子,钱用一点就少一点。日后他爸死了,他跟他妈,一分钱也拿不到。
陆家的难处,他一点也帮不上。
猴子心里也不好受,看了看吴江手里的那张规划图,嘴巴张张合合,最后问:“哥要卖酒吧?”
“嗯,29家卖出28。”吴江不知道为什么这最后一家没有被打包出售,猜测着也许陆辽还想留一家撑撑颜面。
猴子看了看那家的地理位置,却忽然懂了。
他还记得那个晚上,陆辽找了他们一票人过来喝酒,却在那家Confuse遇到了小嫂子,还有她们班的一群小屁孩。
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混进来的,一群未成年人,抱着酒瓶子喝得东倒西歪的。
有个男孩子喝多了,拉着他小嫂子要喝“交杯酒”,陆辽怒了,把他跟王铮全收拾了一顿,还砸了一整个柜子的酒。
猴子那天就觉得陆辽跟苏清圆没戏。他这么爆的脾气,哪个女孩儿能受得了啊?放网上,就是大家嘴里那“直男癌”。
猴子追出酒吧想安慰安慰他,却看见小嫂子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从里头掏出一副手套递给他。
从那一刻,猴子觉得,自己又相信爱情了。
这家Confuse,大概就是个见证。
邱宇抬手要敲门,猴子把他胳膊抓住,拉了回来:“算了吧,哥不会要你的钱的。”
邱宇望了望门里,叹了口气。
猴子说得对。
三月底,酒吧一家不落,全卖出去了。不出吴江所料,给陆家唱衰的声音四起,所有媒体几乎都在报道,首富陨落,陆家的商业帝国要崩塌了。
陆辽一个人扛着巨大的压力,却吩咐手底下人,什么都不要让老爷子知道,什么也别跟他说。
四月初,手术费凑齐了,一群最顶尖的医生迅速把手术准备工作做完了,还给了陆辽一大本手术说明。
总结来说,就是即使尽最大的努力,风险依旧比第一次大很多,是有生命危险的手术。不做,还可以再苟延残喘几个月,做,可能死在手术台上。
陆辽没办法逼着医生们把成功率弄上去,也没法下最后的决定。纠结了三个晚上没睡,他决定跟陆宗华摊牌。
陆宗华虽然得了病,脑筋却依旧很清楚。在听完陆辽的话以后,居然笑了。
他说:“人生就是一场豪赌啊,你小时候总把这话放在嘴边。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倒退缩了?”
陆辽任由陆宗华用苍老的手抓着自己,最后伏下身子,哽咽着叫了一句:“爷爷。”
他太久没有认认真真喊一句“爷爷”了,陆宗华听得眼眶红了。
他说:“傻孩子,我看过你好多比赛,那车开得是真快,哪次冠军,不是靠拼命拼回来的?你爷爷华叱咤商场那么多年,还能输给你这个毛头小子吗?不就是,不就是一台小手术嘛。”
老人望了望窗外——自从苏清圆几次来看他,他习惯让佣人在窗台上放些花儿。
他说:“你父亲死的时候,也是春暖花开的日子。”
陆辽脊背僵了僵,抬起头来——父亲的死,是陆宗华一辈子的禁忌,他从没听爷爷提过。他只经历过母亲自杀的那一次,却对父亲一丁点印象都没有。
“你父亲,是个飞行员。”陆宗华仿佛在用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点气力,给他讲出这个故事:“他小时候跟你一模一样,也不知道你们父子俩怎么弄的,就对那些机器、转轴感兴趣。高中时他瞒着我去招飞,我以为他肯定考不上,没想到,他真争气啊,直接去飞战斗机了。”
陆辽后槽牙咬得死紧:“他是——飞机失事去世的?”
“嗯。”陆宗华点点头:“别说那个年代的战斗机,就是放到现在,出事是难免的。我不恨,造飞机的、没好好检查的、给他派任务的,我谁也不恨,只是到现在,我儿子的的遗体也都没有找全。”
陆辽已经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子了,他死后,陆宗华让人把他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来,陆辽在陆家大宅里,找不到父亲的影子。
“他这一走,留下你们孤儿寡母……你母亲从此患上了抑郁症,药片大把大把的吃,却怎么也治不好。我以为只要有你在旁边,她能挺过去。可她还是……她不是不想要你,是她那病,是因为生病了,才想不开。两口子留下一个你给我。我这个老头子,难倒就不伤心吗?可我伤心又能怎么办呢……陆辽,爷爷不是非要拦着你玩机器、开车,只是不想再像失去你父亲一样,失去你。”
“爷爷,别说了。”陆辽死死攥着他的手:“以后我不开车了。手术会成功的,你做完手术,我好好孝顺你,哪也不去了。”
“没关系,我这把老骨头,活够本了。”陆宗华笑着拍拍他的头:“以后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万一手术失败了,就没人拦着你开车了。哈哈,只是看不到你跟苏家的小丫头结婚了。”
陆宗华合上眼睛,笑着笑着,一滴泪顺着皱纹流下来:“爷爷对不起你们,翰阑要撑不下去了,对不起,给你们俩留了这个烂摊子……”
陆辽在陆宗华房间里呆了好久,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身上像结了冰一样。
三个医生等在门外,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立刻准备手术。”
四月初一直是好天气,每天都是晴空万里,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可偏生到了陆宗华手术这天,倒下起雨来了。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没完没了,说好的春雨贵如油,在A城倒像是个反话。
陆辽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气,乌云压得好低,浑身上下都不痛快。
说好的春暖花开呢——
他跟吴江等在手术室外面,时钟一秒一秒慢得不行。
为了处理生意上的事儿,陆辽好久没睡个好觉了,吴江去自动贩卖机给他买了瓶咖啡,从他身后递过去。
好几个小时了,里头一点消息都没有。陆辽不耐烦地挥手,罐装咖啡被打掉在地上,滚出好远。
陆辽一拳凿在墙上。
“操。”
他就这一个亲人了。
他力气太大,血顺着墙流下来。吴江无奈,低头去捡那瓶咖啡,却见一只白白的小手先他一步,把咖啡捡了起来。
“吴先生,这里交给我吧。”
他面前,苏清圆一脸抱歉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