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圆也住过这样破败的街角。她对这种地方的印象就是“充满了发霉味道的潮湿的空气”。
但这里并没有那种呛鼻的味道,反而到处都干干净净的。
这是个空旷的仓库,四壁有黑白色涂鸦,地上摆着几个巨大的车轮子,像是曾经用来修理汽车的地方。仓库的最里面有张简易的单人床,灰色枕头,灰色床单。
这跟她住过的老楼不一样,她觉得有些新鲜,于是跑到空旷屋子的最里面,找到一个汽油罐子造型的凳子——上面还铺着一个旧旧的、褪了色的棉坐垫。
苏清圆回过身坐在上面,扬着嘴角说:“我在外面看到过这种凳子,做成汽油罐的形状,特别的朋克!”
但在她坐下去的一瞬间,却传来重重的,嘎吱一声。
那是金属被岁月侵蚀变脆后发出的声响,她甚至在棉坐垫底下感受到了汽油桶开罐处的凸起——这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空油罐子!
苏清圆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个小哥哥要打好几份工,想来手里也拮据得很,他怎么可能去买什么追求造型的凳子呢……况且他天天跟汽车打交道,坐在汽油桶上,不是很正常的嘛。
她恨不得有个时光机,穿越回去把刚才说过的话收回来。
陆辽却没放在心上。
他把她的鹅黄色小书包放在最干净的汽油罐凳子上,把雨伞支在门口,自己拉了个轮胎坐下,胡乱抖了抖头上的雨水:“其实这附近有的是躲雨的地方,快餐店、咖啡厅什么的。”他的腿很长,很随意地弯曲着,胳膊肘搭在膝盖上,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给人懒洋洋的感觉。可他的目光又特别专注,深深地望着她:“可是就想带你来这。”
真巧,车子坏在了这里,他只想带她来看看他住过的地方,属于他的地方。现在她坐在这,就好像她也属于他一样。
雨夹雪的天气,屋里不冷也不太暖,只是湿度好大,让他低哑的声线都变得撩人又黏腻。
苏清圆红了脸颊,不敢看他。
“没暖气,冷不冷?”他站起身,走到堆放杂物的地方,低头挑挑拣拣,最后从里面翻出一个老式的发热管小太阳。他从墙上拉了个插线板过来,把小太阳支在单人床旁边:“坐这,烤烤腿。”
他的小太阳也不脏,擦得很干净。
苏清圆坐在床边,给他留出一个位置,继而拉住他的胳膊:“我不冷。你衣服全湿了,才得烤一烤。”
小太阳的发热管红红的,在她漂亮的脸颊照出温暖的颜色。那火色的光芒映在她眼睛里,就好似她的眼睛也闪着光,在期待什么。他看了看那张单人床,在这狂风大作、雨雪交加的时候,竟起了邪念。
他坐回轮胎上面:“我不用,你烤吧。”他掏出手机给猴子打电话:“我找人来接你。”
苏清圆摆摆手:“不着急,我跟妈妈说了,十二点才能到家。”
陆辽拨号的动作停在一半。
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冰冰地贴在皮肤上。可他心底却好像有一团火,越烧越烈,像要把他五脏六腑都吞噬了。
“苏清圆。”他捏着手机,指节有些微微发白:“别主动亲近我。”
不然,他真的保证不了不会发生什么事。
苏清圆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要好的男孩子都没有过。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好像忽然开窍了,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也有些懊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很习惯跟他呆在一起了,像是跟庄晴晴或者苗婧在一起一样自然。
明明她不久之前还很怕他呢。
她倏地从床上站起身:“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把傅祗家的车子扔在这不太好,万一吃了罚款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可以等到有人把他的车子拖走了再离开……”
她很慌乱地解释着,尽量跟他撇清关系。
陆辽眸中的火被浇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冰冷苦涩的神情。
正当两人相对沉默的时候,苏清圆却没忍住,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紧跟着,她的大眼睛因为打呵欠的缘故,泛起了水光。
她坐回床上,揉了揉眼睛:“对不起……我昨天熬夜刷题,这是后遗症。”
陆辽看着她,没说话。
她又补充道:“我每天白天都会一直犯困,可是一到晚上就非常清醒,思路也清晰,好像再刷两本题就能拿诺贝尔奖似的。”
陆辽被她气笑了:“怪不得这么嗜睡。”
他从一个收纳箱里拿出一床被子,给她放到床边:“躺会儿。”
苏清圆吓得要命:“不用不用。”
他说:“我不碰你,我去外头打电话叫拖车。”
他说到做到,拿着手机就往门外走。
苏清圆没有抵抗住床铺的诱惑,偷偷脱了鞋子,把被子盖在腿上,半倚在床头。
陆辽来到门外,把卷帘门放下,给猴子打电话:“我车坏了,在原来住那车库门口,你找个人给拖走,再开车过来接我。”
猴子不明所以:“啊?你不在我弟那补习吗,怎么跑车库去了?这么快就结束了吗?小嫂子呢?”
陆辽心里一软:“她在里头躺着。”
“卧槽,牛逼啊哥!”猴子的声音震耳欲聋:“都……进屋躺着了,你还给我打电话?”
陆辽黑了脸:“想什么呢,满脑子黄色废料。我在门外头。”
猴子秒懂:“哦,也是,小嫂子还小呢。”
陆辽挂断电话,深吸了一口气。
不多时,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发件人是“苏清清”,是他给她的备注。
【小哥哥,外头冷,你还是进来等吧……】
陆辽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情.欲,又疯狂地滋养蔓延起来。
这个小丫头,怕不是天生来克他的。
陆辽平复了一下呼吸回到车库里,苏清圆正抱着膝坐在墙角,捂着被子,一副全副武装、最高戒备的表情,手里还捧着手机。
陆辽被她萌得一塌糊涂,心里又软又心疼——他才刚刚说了那种话,她却还肯让他进门。
她就真的一点都不提防他吗?
他坐在离她最远的地方:“你别害怕,傅祗他哥一会儿就过来。”
苏清圆把手机放在一旁,小脸缩进被子里,只留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在外头,眨巴眨巴,点了点头。
毕竟他刚才说了那种话,怎么能叫她不害怕嘛!天知道她刚才在通讯录里找“刘俊宁”这三个字的时候有多忐忑,手指尖都在颤抖。
过了会儿,她终于不紧张了,鼻腔里传来被子清新的味道。
她把嘴巴露出来,跟他说话:“你还常常回到这里住吗?”
陆辽低低“嗯”了一声。
从前,他总是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他觉得男人嘛,没有必要把哪里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那就不像男人了。
可认识她以后,他意识到,像她这么纯的女孩子不喜欢脏兮兮的衣服,也不喜欢臭臭的机油味。所以他开始勤洗衣服,收拾屋子,甚至连这里也收拾了。他其实没有故意想要把她带到这里来,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巧合。他只觉得,如果很久之后,也许她愿意跟他在一起了,或者她知道他就是陆辽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牵着她,来这里看看,看看他所有不堪的过往。
到那时,他不能让她感觉到这里脏。
苏清圆垂下眼帘。
陆辽笑笑:“这个车库是当初我离家出走时租的。租房子太贵,只有这种地方,又能干活儿又能住人,方便。”
“可是这里……”这里太简陋了,除了床、卫生间,几乎没有其他的生活必需品。没有电视、电脑,也没有网线,多无聊啊?甚至连个暖气都没有。只靠这个小太阳取暖的话,恐怕冬天会不好过吧。何况还得跟车子睡在一起。
陆辽眯起眼睛:“怎么,同情我啊?”
“不是的。”苏清圆摇头。
她觉得自己心里那种隐隐的感觉,并不是同情。他的过去就好像一颗石子,在她的心湖激起片片涟漪,那涟漪绝不是同情,倒像是……泛起的心疼?
她哑然,向四周看了看,想回到刚才那个话题。
陆辽会意,顺着刚才的话说:“现在住的地方可比这里好多了,但是我还想时不时回来看看。到了这,就提醒自己,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过过,什么样的苦都吃过,无论什么都打不倒我。”
陆辽说的是真心话。
认识她这么久,好像他始终都在撒谎,用一个谎,圆另外一个谎。唯有这一次,他说的是他自己,就是原原本本的陆辽。他把自己所有的苦痛和不堪,一样样给她看。
良久,苏清圆点点头,小声说:“你真厉害。”
怀着陌生又异样的心情,她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不远处的一顶头盔上。
她对这些并没什么研究,但她看出那是一顶赛车头盔了——这头盔跟上次陆辽参加越野赛时戴的差不多。
她用被子捂了很久,身上也暖了,于是站起身,到那里去看:“小哥哥,你也玩儿赛车啊?”
陆辽下意识地问她:“为什么说也?还有谁玩儿赛车啊?”他懒懒地顺着她的眸光看去,在看到那顶头盔后,蹭地站起身来。
然而一切都晚了,她已经先他一步走过去,把头盔拿了起来。
苏清圆认识的玩儿赛车的人,除了她那位退婚未遂的未婚夫陆辽,还能有谁?但这话她不能告诉他。
她索性含糊地答道:“我还知道一个人,也玩儿赛车。但他是个纨绔,那种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哥。”
话音未落,她把头盔反了过来,却发现头盔上印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名牌。
字虽然小,但是不影响辨认。那个名牌上写着两个字:陆辽。
苏清圆怔住了。
她转身问他:“你怎么会有……陆辽的头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