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如风怎能不惊讶,那皇帝确实有几分本事,可毕竟是个凡人,数次明里暗里接触,如风没有在他身上看到半分属于魔族的气息,他身上气息十分清冽,是个正正经经的凡人,如何就与魔族扯上了关系?
此事一句两句说不清,饮溪知晓他迷惑,可是如今再说起来那真是说来话长,何况这里并非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饮溪为如风斟了一杯茶:“他并非是凡人,只是被封印了记忆与灵力入了轮回。”
见如风哑口无言,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利落起了身笑到:“走罢,去我如今的住处,我们好生聊聊。”
左右她如今无事可做,倒是个讲故事的好时机。
饮溪一路领着如风回了侯府,如今她也懒得走大门,直接绕去隔壁小巷,走到渡风院之外,穿墙就这么回去了。
渡风院外原是一片竹林,这些年岁伐去了不少竹子,竹林也建成了民居,搭起了几座小院子,都不大,不过常年空置,并没有人居住。
今日倒是与平时有些差别,路过时饮溪多瞧了几眼,见那门前的杂草也除了,石阶上的青苔也没了,宅子似是洒扫过的,干净了不少,虽没有见人,但应当是要有人住下了。
心中略一好奇,可也只是那么一瞬,很快注意又回到如风头上。
屋中还有些昨日做剩的糕点,她也浑不在意,就这么端出来呈到他面前:“你尝尝,我也是才学,做的还不好,不过勉强也入得口。”
如风一抬头,见她笑的眉眼弯弯,气质十分沉静。他拿起那糕点两口便塞进去一个,吃了一会儿,似是有话要与她说,欲言又止,过了片刻,终是开口:“姐姐,我觉得你与从前我认识的模样大不相同。”
饮溪笑:“我从前是什么样的?”
如风也说不上来,不论是什么样,总归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从前她面上表情生动,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好奇,十分善良,赤诚天真,端的是最美好的模样。如今她也美好,可是却比从前少了些东西,不再那样生动了。
他觉得不好。
这么久没见,如风只知天上有仙君下凡,接她回了天上,却不知晓这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还未说那皇帝……”
“噢……”她顿了顿:“他并非是个凡人,乃是魔帝。”
如风惊了,眼中错愕掩都掩不住:“魔帝?”
她点了点头,三言两语尽量简单将她与封戎的事给如风说了一遍,十分平静。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说得通她为何会性情大变。
如风本想着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有些事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干系了,可听了这些,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心绪一阵比一阵复杂,终是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你走后,我曾被皇帝抓起来过。”
饮溪手上动作一顿,抬眸。
“那时他就像疯了一般,失了全部神志,他抓起我,只想知道如何能找到你,彼时我已看不出他还有半分正常。”如风没想到二人之间的羁绊有如此之深,更不曾想到另有隐情,他摸了摸头顶,低下头去:“我原以为只是报了你的恩,可是如今看来,你们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我出了不小的力……”
他是有些自责的。
“那日是我在林中遇到了灵鹫仙子放出的灵鹫,那灵鹫为寻你而来,我将话说与它听,事情才传回了天庭。”
“此事并不怪你。”她声音温婉,并非是说客套话。
如何能怪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切从她与封戎相遇之际就开始了,他们走在各自的路上,天道手中牵着一条线,不论如何走,终究是会走到一起。这一日早晚会到来,这是早已定好的。
即便饮溪已放平了心态,可听到如风说封戎在她走后成了那般模样,又想起他身死一事,心口还是抽了起来。
“我还有许多事来不及与你讲……”他摸着那杯子,低声道:“可还记得你们从拢寒山回皇宫的途中?我其实一直化形跟在你们身边,那日姐姐在镇上晕倒了,实则那一次十分凶险,你身上很烫,我伸手去探你的神识,只看到一片混乱,我想着你是出了大事……后来皇帝叫来了国师,他要求国师在你们二人身上下一道禁术,那禁术就是将你往后所受一切之伤痛转移在皇帝身上,我听的一清二楚……成了。姐姐以为为何你醒的如此快?不过是本该你受的东西,悉数转移在了皇帝身上,后续几日他都没有见你是不是?其实他并非是去处理朝政,只是关在殿内休养。”
这一件是饮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封戎竟然暗地里做了这种事?
她想起了那次被公主的猫抓伤,分明不算小的伤口,可是才回了太清殿就消退下去,还有那一次在铅华宫,她以血渡魂,深可见骨的伤口也是很快便好了,她几乎没有感觉到伤痛。
原来,原来是转到了封戎身上,她瞒着他做了那么多事,其实他什么都知晓,是不是?
作为人间帝王的封戎是个极其自私冷血之人,为了将她留下,封戎封印她的灵力,从头到尾将她瞒在鼓中。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肯为她舍命?
听的越多,她越是发觉自己爱上的那个人是如此陌生。
时隔一千年,千年前他在已知晓她是仙的情况下欺瞒自己魔帝身份,千年后,他不择手段将她留在身边。
千年前他愿意为她入轮回,千年后他因失去她而死。
分明他从来都是个自私之人,可是他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
……
见她听的呆住了,入了自己世界,仿佛忘了身边还有个他。如风顿了顿,干脆再无一丝保留:“当时没有告知你,正是因为我发觉他对你做了不好的事,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又都是为了将你护着,不忍见到你有半分不好。我心里犹豫,纠结,不知告诉你究竟是对还是错,还未来得及告诉你,你已回了天界了……我从未见过仙凡相恋,我以为那便是结束,孰是孰非早已不重要。”
说到这里,如风对封戎的看法当真复杂,他做了许多坏事,可又做了许多好事,已不能用简单的对错来评判,故而他现在十分理解饮溪的困难之处,这一段情太沉重,放不下,可要毫无芥蒂的拿起,又并非那么容易,这简直是再过上一万年也解不出的难题。
看她一时半刻许是缓不过来,如风也不好久留,依旧是留下了一袋自制的传音符,认真与她道:“姐姐,我就在镇外的山上修炼,不走了。若你有事,随时可唤我来。”
饮溪点了点头,勉强一笑:“今日便不送你了,你且记住地方,随时可来。”
如风就这么走了,饮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再一次摸上心口的赤龙印,天亮坐到天黑,久久无法平静。
……
翌日。
饮溪起了大早,这一日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先是晨起弄炊烟,她习惯了凡人的吃食,现今是闲居的日子,便捣鼓起这些事来消磨时间。她尝试着做出在大胤皇宫中常吃的梅花糕,试了数次却始终不是那个味道。
上午她拎着篮子上山,采一些草药。江福镇毕竟不大,只有两间医馆,她今日将药送到西城的医馆,明日送去东城那个,并不厚此薄彼,且收钱公道,医馆众人对她都称赞连连。
晌午没有回去,随便在路边寻了一个摊子吃一顿素混沌,饮溪在大胤皇宫被封戎宠惯坏了,不晓得寻常女子的食量,还是照着从前自己的食量来,对着那锅里圆嘟嘟的馄饨咽口水,一张嘴先要了五碗尝尝鲜。
五碗过后,饮溪对那老板的手艺十分满意,砸吧砸吧嘴,这回一伸手干脆又要了十碗。老板只当听错了,叠着声又问了两次,煮罢后就那么站在旁边看着她吃,越看越是目瞪口呆。
下午饮溪惯例又去寻茶摊的老大娘,今日老大娘又说起自己的孙女,说孩子遭罪,生了一身的疹子,日夜啼哭,可将一家人都心疼坏了。
饮溪笑了笑,问大娘要了一截布,随手编了一个漂亮的结出来。
“将这个佩在她身上,神仙保佑,明日一早,必定会好。”
终归是个好祝福,况她这结灵巧的很,大娘看了欢喜,就此收下了。
时日这样过,消磨的也快。夜色渐渐沉下来,今日镇上有个花灯会,饮溪素来喜爱凑热闹,一早便换了身粉色的裙衫,涂了脂粉出门。
花灯会上年轻男女多,镇上上了年纪的人说,这节会正是为了互相看对眼的年轻男女借以幽会立下的,是个多年来的习俗,是以出门的人大都三三两两结着伴。
街头上还是如千年前一样热闹,她走在相伴的人群中,独自一人,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前方是千里长明的花灯,一眼望不到头,暖黄耀眼,人头攒动,就这么看着,双眸也不自觉染上了暖色。
饮溪买了一盏花灯,路上看到有卖面具的商贩,她驻足看了一会儿,看到那面具有织女,还有猪羊。
时光就这么霎然间回到了千年前,她直愣愣看着,眼前忽然罩上了一层雾,暖黄色的灯光中,一男一女站在她面前,男子俊朗无双,女子娇憨可爱,他为她戴上了一个面具,她兴奋对着镜子看,看到一个奇丑无比的大红脸,有一瞬间的不高兴,撅起了嘴,可是那面具又新鲜,终归还是高兴的……
饮溪不想哭了,再不想哭了……
今日是个高兴的日子,没道理要在一片语笑喧阗中哭,她抽回思绪,回过神来转身离开面具摊位,步伐一时不稳,眼看着就要与一男子撞上,身后不知谁拉了她一把,立稳了她的身形。
饮溪站稳,吸了吸鼻子,回头去寻那人,可是身后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各人做各人的事,哪个像是帮了她的模样?
……
这一夜,她在街上走了许久许久,不想离开这热闹的地方,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绕回了街头。她看着街上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贪恋这短暂的热气与欢声笑语,旁人幸福,旁人欢喜,好似她也沾染上了这喜气,与她们一道欢喜。
直到人逐渐离去,烟火气渐熄,饮溪终于拎着那盏从入了街头起就买下的花灯,走到了河边。
长河边已没什么人了,只剩零星几个尚未归家之人,夜深露重,寒气也升了上来,河面之上已是飘了满满的花灯,上面写着男子与女子对另一半的美好祝愿,饮溪看了一会儿,眼眶发热,与周边寒气对比,只觉眼睛都要被泪意烧起来。
她终是蹲下身,抬手化出了笔,颤着手,在花灯之上写下了一句话。
花灯放出去了,她坐在河边看了许久许久,直到看不见那盏灯的影子,这才收回了眼神。
河面已清了,这一会儿功夫,先前人们放出的花灯都顺着河水飘走,饮溪抬眼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条蜿蜒的灯河,或明或暗,照亮了两岸,美的令人此生难忘。
她预备起身,今夜外出够久了,是时候回去了,一掀裙摆,却看到身前岸边独留一盏花灯,那花灯似是卡在了岸边,恰好停在她面前,晃晃悠悠,孤零零,河面之上只它一个,内里烧的油火却十分明亮,照亮了附近一片波光。
凡花灯皆是倾注了美好思愿,饮溪看着那花灯,不由浅笑,决心帮它一把。
她俯身,凑近,伸手正要将它推出去,看清那花灯上的东西时,手停在空中,顿住了。
花灯之上,摆着一个织女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