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可抚愈一切伤痛,那便只有时间。谁离了谁又不能活,凡人那般脆弱短寿的生物,生老病死爱恨离别在短短数十年间皆要经历一遍,她如今这样的年岁,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饮溪不知晓该怎么做,她如今心里脑中一片空白,胸口的赤龙印就像扎在心口的一根刺,时时刻刻都在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发生过的一切,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封戎抛在脑后。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白日里一切照旧,旁人看不出她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先前见她因受伤性情是沉稳了些许,这两天也渐渐的又活泛起来了,摸仙鸟的尾巴被啄,泡茶炸了杯子,在树上偷憩不慎掉下来……

众人心里都欣慰,清宵将一切看在眼里,面容却不曾缓和分毫。

“我不拘着你了,你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饮溪彼时还在房中看着话本子,闻言一愣:“太清蚨泠境便很好,我原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他抿着唇,眼中有痛意消逝而过:“往后仙魔不会再开战了。”魔帝一日不死,这誓约便一日作数。

饮溪还是慢着半拍,浅浅笑了一下:“那自然是极好的,天下苍生本不该生存于水深火热之中。”

“你知晓我在说什么。”

持卷的手一松,书缓缓落在了桌子上,饮溪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

他在说什么,饮溪再清楚不过。仙魔往后再不会开战,意味着仙魔如今再不是从前势不两立的境地,一个仙可以与魔相爱,她不必再逼着自己从仙界和封戎之间做选择,她再不用让仇恨掩盖自己,她可以不必自我折磨,尽管去做她想做的事,跟从自己的心……这恐怕是兄长肯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再不管她,再不会拦着她与封戎在一起。

饮溪知道兄长能说出这样的话,应当是真的打算放下了,可是她甚至过不了自己这一道门槛,如何去谈以后?

……

说着没什么地方可去,到了第三日头上,饮溪终于还是出门了,仅是换了一身衣裳,与流萤仙子轻描淡写提一句要去下界游历看看,就这么从南天门入了凡。

她变换做普通人的容貌,泯然于众人间,凭着记忆往从前的江福镇去了。千年时间于神仙而言不过沧海一瞬,于凡人言却是沧海桑田,她直觉从前的那个江福镇必然已经不在了,或许夷为了平底,又或许换了一个名字,总之她所熟悉的不会留存下来。

可当她行至城门处,竟然看到城门上方江福镇三个大字,那石碑已立了许多年,风吹雨打有了岁月的痕迹,竟然还是千年前她见过那一个。

心神已渐渐有了起伏,不能平静。饮溪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念头,跨着步子往记忆中侯府的方向走去。一路走来,江福镇并无什么变化,街边依旧有豆腐西施的摊贩,有卖油饼与胭脂的小伙……再然后便是她从前与封戎相见的地方——侯府。

饮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经历了千年风霜,侯府竟然仍在此处,门口两座石狮守着,只那大门仿佛重新上过了无数遍的漆。她站在街对面,就在从前站着的那个位置,一千梦回千年之前,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落下来。

她恍然察觉不到,怔怔望着那侯府的大门看,眼前渐渐变了,路上的行人消失不见,她仿佛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马蹄声,马蹄阵阵,扬起地上无数尘灰,有年轻男子的吆喝声传来:

“大公子回府了!”

为首一个黑衣持刀男子快马加鞭而来,很快便停在了侯府门前。

他后面驶来一辆马车,那马车黑金编顶,瞧着极为气派奢华,外侧有独特的族徽,车前八匹高头骏马汹汹而来。

帘子一掀开,先是出来一只颀长的大手,再然后是那张她看了一眼,误了终身的脸。

饮溪怔怔看着,看着那高大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阔步迎着侯府一众下人行至门前……

幻影消失了,饮溪呆呆望着空荡荡的大门看了许久,一抬手,满面冰凉湿冷。街上路过的大娘频频回首,往前走了两步,又一步三回头,顿了顿还是走回来,从篮子中拿出一块干净的手绢递到她面前。

“姑娘,凡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这般哭着,家中父母若知晓该有多伤心。”

饮溪回了神,接过帕子拭了拭脸,对着那大娘不好意思笑了笑:“抱歉,这帕子弄脏了。”

大娘摆了摆手:“本不是什么大事。”她见了这姑娘般心生欢喜,虽则相貌普通,却瞧着很是亲切,是以更愿意与她多说两句:“瞧你面生,不是本地人罢?你往侯府来,可是与那侯府的大少爷有关?”

侯府的大少爷?饮溪又不由发愣。

“我一看便知道!”大娘怜惜看她一眼:“若你不嫌弃我老婆子,便听我一句劝,这大少爷啊不是个好的,生来便是一副花花肠子,家里的大少夫人原是隔壁镇上显贵人家的女儿,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大少爷去隔壁游玩一趟,回来说什么也要娶这小姐做夫人,老侯爷耐不住,终是亲自上门下聘,将人娶了回来。初初成婚时,大少爷也老实了几日,两人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时日长了他便忍不住了,又是偷偷置办了外室,又是去花楼养戏子倌人,欠下了不少风流债。你也不是第一个寻上门的女子了,那少夫人成日里以泪洗面,我老婆子瞧你还年轻,早日断了这心思吧。”

饮溪不知心中作何感想,迟缓着点了点头:“谢谢大娘。”

大娘笑了笑:“不必谢,我活了这些年,事情便看通透了,人不过活几十年,何苦要让自己活得不痛快?你还年轻,往后自会遇到珍爱你之人,这大少爷啊……不值得。”

说罢这一句,大娘拢了拢篮子上的步,转身又慢悠悠离去了。饮溪看着她的背影,悄悄捏一个诀,那篮子中便多出了几块金元宝。

她再回来看这牌匾,鼻头一酸。

珍爱她的人……那个肯珍爱她的人她早已遇上了,只是世事难料,令她不得不亲手将他推开了。

饮溪隐身入了侯府大门,侯府之中没什么变化,她走在熟悉的路上,竟然生出一股近亲情怯之感。

走近渡风院便能听到竹林漱漱声,这院子不知为何没有人住,但是瞧着很干净,好似是有人时常来打理,就连一草一木都留着。

她坐着从前坐过的石凳,摸着从前封戎抚摸过的书卷,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千年的东西,在凡间能保存的这般好……饮溪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那一股冲动。

这一天她在渡风院停留了很久很久,就这么坐在院中树下的石凳上,呆呆望着对面的书房,一看便是几个时辰,眼睛丝毫不动。

今夜的月亮极美,竟是整个团圆的,她在天上时常常往月宫中去,可不论去几次都与在凡间仰头望的感觉不同。

凡人道月亮寄托思念,此刻她才明白那思念的意义。

这一夜饮溪就宿在封戎的房内,她合衣躺在宽阔的床榻之上,身边没有那个人,可是仅仅一伸手抚到床榻边缘,摸到身下被褥,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满足感与踏实感。

这是自她醒来后睡的最好的一个夜晚,一夜无梦,没有在酣睡之际流泪。

……

黑暗之中,里屋门板处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那人就站在门旁,隔着一段距离看向这里,久久凝视着床上的身影。

今晚的月色格外柔和,浅浅银光中,他眼中是散不去的浓郁柔和,还有说不出的无尽爱怜。

他站在这里看了一夜。

*

外面的日头晒进了屋里,饮溪在这耀眼光芒之下醒来,惺忪半晌,才发觉太阳已经晒的很高。

她在床上半眯着眼躺了许久,感觉是这些时日以来从没有过的松快,慢吞吞起了身,饮溪往院中走,走到门口,伸着腰看到院中身影,神情立马愣住。

院里的人难得穿了浅粉色的衣裳,弯着腰不知在忙碌什么,回头见她从屋里出来傻傻看自己,一挑眉:“看傻了不是,你这没良心的,不过千年未见就不认得我了不成?”

“抱素……”

抱素笑了笑,身形微动,露出身后的石桌,石桌上摆着热茶,还有一桌子的糕点:“有人对我说你染上了陋习,晨起醒来时必定要吃东西,吃不到便闹。瞧瞧,这可是我跑遍了城东城西才买来的,你若敢说不合胃口,我这就将你打回九重天上去!”

饮溪说不出一句话,一侧头,眼眶又是一阵滚烫,泪水很快充盈上来,模糊了眼前视线。

千年不见了,抱素还是从前的模样,好像这一千年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稳当当走来,眼中有笑:“怎么,竟然这样就哭了,我看那人说错了,你染上的陋习可不止这一个,还学会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