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与她完全不同的脸,可五官处处是她的影子,他不会认错。
封戎停住了脚步,再不敢往前迈出一步,他看到她冷淡的脸庞,看到她眼里的坚冰,宛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令他恢复了几分理智。
深深换气,一抬手,几个枷锁齐齐断裂开来,三人纷纷靠在墙壁滑落。饮溪手腕裸露在外,皙白皮肤上猩红一圈,锁链接触之处血肉模糊。
封戎双眼刺痛,几乎不敢盯着那地方看,竭力稳住了步子,克制自己不要冲上前去。
不大的牢房之内,血腥气浓郁至极,中间一滩血,深深洇在地面上,黑红一片。封戎隐在袖口中的手在发抖。
红角黑角没有料到魔帝来的如此突然,惶恐不安,喏喏叫了一声尊主,不知是否与方才之事有关。
饮溪一抬头,与他恰好对视,这一次她看的更清楚了,毫不避讳用视线描摹那眉眼,那亲吻过数次的唇瓣。
原以为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可这一次预料外的见面她竟然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心里头静的像一泊水。
封戎艰难的开口:“这血是谁的?”他知晓并非是饮溪的,可就是要问出来,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红角不知魔帝何意,暗自观察,魔帝看上去与平时并无什么不同,只有双眼红的厉害。
不敢耽搁,忙道:“适才鵺忽然攻击蒲将军,这血是蒲将军的!”事实上攻击只是一个笼统的好听说辞,鵺在牢狱看守多年,大多时候懒懒散散高高在上,并不屑于对普通魔族出手,方才对那蒲将军,下的可是死口,直咬命脉不松口,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见了血,流水般从脖颈处散开,瞧着极为可怖。
初时蒲将军尚且能挣扎,不等红角出去叫人,便已经憋红了脸,蹬不动了。
这一会儿已经被人带走,只怕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众人不敢拿鵺如何,慌乱之下也不知它去了何处,原是去叫来了魔帝!
鵺跟在封戎身后进来,走到饮溪身边,盯着她的伤口看了会儿,忽然低头去蹭了蹭她的脸。举动温顺,还有一丝说不出的亲昵,哪里有方才要杀人的凶恶?
红角看的目瞪口呆。
封戎强稳着心神:“将人带出去。”
两个魔将上前,带着阴神玉女和小妃子就要往出走,走到饮溪面前时迟迟不敢靠近,因那鵺始终护在她身边,而方才蒲将军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尊主……”
封戎说:“出去。”
没人注意到他声音在微微发颤。
等到人走空了,他才上前,一步一步,走的毫无知觉,行为举动全然不受控制,心跳如鼓,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只有她靠坐在墙边的身影。
封戎动作极为缓慢,他慢慢俯下身,一动不动看着她的脸,竭力隐忍,才能克制自己不去伸手触碰她近在咫尺的面容。
胸膛里好像烧着一把烈火,几乎要将他烧的体无完肤。
封戎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小心翼翼,不敢多用一分力气。
彼时在凡间将她捧在了手心里,贪玩被花刺扎了手,他都要心疼到晚上。他知晓她一向是怕疼的,再小的伤口也会找他哭诉,然后借机腻在怀里撒娇。
他从来都是舍不得她磕碰的。
今日这么重的伤,她就这么漠然看着他,好像是不痛的。然而封戎瞧着眼里,身上是成倍百倍的痛。
他强行镇定着,面对她说不出一个字,运起灵力看似冷静处理她的伤口,再然后一伸手,搂住她的腿窝与后背,就这么抱起来。
“我带你走。”
饮溪没有动,轻声问他:“你以什么身份带我走?”
封戎步子一滞,抱着她的手臂不由收紧,他不敢低头去看她的脸,只觉酸涩异常。
顿了顿,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一路回了宫殿,封戎直接将她带去了自己的寝宫。
路上遇到不少人,只见魔帝抱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匆匆往殿内走,众人看的瞠目结舌,纷纷猜测那女子的身份。
饮溪想这一日迟早是要来的,虽然并没有料到来的这么快,不过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这种事,哪怕给她千年万年的时间,只怕也做不好准备。
她累了,身心都累,没有闹,没有质问,乖顺由他安排,躺在那张床上,闭上眼便翻身背对着他去。
封戎就坐在塌边一言不发看着,喉间塞着什么东西,哽的慌。
饮溪腕上有伤,那枷锁是魔界的东西,再没人比他更清楚那刑具的威力,她就这么将手搁在一旁,闭着眼,看着像是要睡去了,不敢碰到任何东西。
那身躯蜷缩在一起,仿佛是在保护自己,原就不丰腴的身体肉眼可见的瘦了,锦被中拢起一个消瘦的身形。
心里头抑制不住的发酸,一时又好似泡在冰水中,又湿又冷,皱巴巴不堪入目。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逃避至今日,还是令她身陷囫囵,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受了伤。
灵力如水般倾泻出去,源源不断注入伤口,冰蓝色如水一般的灵力环在她手腕,起码保她感知不到痛意。
他知晓她没有睡,艰涩开口:“第一日你就已经认出我了,是不是?”
若时光能倒流,他恨不得回去打醒当日的自己。
听闻这一次开战带回了十几个神仙,他匆匆赶来一探,明明她就近在咫尺,与他隔着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他竟然就这么掠了过去,由她多受两日苦。
封戎不敢想,不敢想她当时在那样的情境下看到他,心里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有救她于水火,反而是将她害至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
只要想到这一点,慌乱便占据了思绪,再不能思考。
那幻形术不知何时消了,如今再幻形也没有了意义,露出她本来模样。床上人乌发披散,脸庞不过他手掌大,睁眼闭眼都令他千百次惊艳,是他从前看过千百遍的熟悉模样。
他听到她轻声开口:“是。”那语调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这一回轮到她发问:“你是否早已知晓我是仙?”
封戎喉间苦涩,沉声道:“是。”
“你知晓仙魔开战?”
“是。”
“……原先我以为是我瞒着你,原来从头到尾你什么都知道,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她再也不必因离弃了爱人而日夜难安,再也不必因此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愧疚,不必忧心他在凡间过得好不好,往后他们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饮溪以为最难的日子已经来了,原来这才是最难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她是仙,活了上万的仙,遇到再大的事也要沉着冷静,与天同寿者,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只是胸口搅疼,好似里面始终插着一把刀,翻来覆去把她的心搅碎了给人看。
这一日初时是痛,痛到无法忍受,再后来便麻木了。
没有离开仙界前,饮溪想了无数次,待到大战结束了,她要好好的扑在他怀里哭一哭,说她这段时日经历了他决计想不到的事,说她过得好辛苦,说她先前是去拯救天下苍生的,厉害的了不得,是个顶顶机智过人慈悲心肠的仙。
她预想中少爷会怨她,怨她误过了他们的成婚典礼,怨她不给他留下一句话。
可是她也委屈,分明那成婚礼是她最最期待的,为了成婚,数着与他分别的日子,谁知这一别就再也没能相聚。
她想要封戎抱抱她,想要在他怀里寻一个舒适的位置,想要体会一把凡人戏文话本里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白头偕老。
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从前的那些就此可以不作数了。
饮溪可以抗住那些伤,抗住灭族的压力,可是只见了他一面,身上那些原已开始愈合的伤口又开始痛了一起,每一处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她微微动一动,将自己抱的更紧,死死憋住眼眶里的泪。
封戎将她衣裳解开,看到她白玉肌肤上布满青紫与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已经开始愈合,最严重的一处在腰侧。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前晕的厉害,闭眼静了好半晌,方才轻轻将衣裳又盖回去。
封戎想把她抱起来,想把她牢牢护在怀里,竟然无从下手。
他就这么合衣躺在她身侧,动作轻到了极点,手臂揽在她身前,格开了腰侧的伤,努力与她靠的更近。
他终于再一次闻到她身上令他安心的味道。
“你别恨我……”封戎闭着眼,不知如何吐出了这几个字。
饮溪没动,回他:“我不恨。”
“我原打算在成婚当日将一切都告诉你,我没有骗你。”
“嗯”她说:“你没有骗我,你是魔,原就不该对一个仙有任何感情。”仙魔不两立,万年来积累下的仇,岂会因为魔帝爱上一个神仙就烟消云散?倘使成婚夜知晓又有何区别?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当真是不恨。
封戎只觉自己快要死过去了,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倘若……倘若第一次我受伤时你就知晓我是魔,可还会救我?”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等待回答的间隙很长,长到他以为她已然是睡着了,心里头一片死寂,再无一丝光亮。
这问题饮溪也思考了许久,他们二人都没有错,她没有任何资格去指责封戎欺瞒了她,做的不对。
她只是后悔……宁愿当初没有爱上,若没有爱上就好了。
饮溪顿了顿,死死吞下喉间哽咽:“……若我当初知晓你是魔,绝不会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