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嘴里都说着饮溪走了,他们对他说着同样的话,他们打心眼里认为她不会再回来,他们面上不说,看向他的眼里却满是同情怜悯。
可笑,魔帝数万年来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瞧着世人,如今却反被轻易便能捏死的凡人可怜。
可他们成双成对的走在一处,他看到胸口便烫的厉害。有那么一个时候便想,他倒宁愿做个凡人……因不敢去想当她知道自己是魔帝时,会是什么样的模样?
从魔界回来的那一日,封戎没有听进任何人的话。他站在侯府前足足沉寂了一刻钟,紧接着便大发雷霆,不允许任何人拆掉为大礼准备的东西。
下人们没有见过大少爷这般模样,东西拆了一半,又慌忙装回去。
众人心有感慨,纷纷在私下议论,只叹从前竟未能看出大少爷是个如此痴情之人。然一面知晓了饮溪是仙,又觉得这婚是定然成不了的。原先看着是一对碧玉佳人,令人羡慕不已,谁能料到事情最后会落到这等田地?
只说连苍天都生了嫉妒,不肯要有情人成眷属。
那一日过后,封戎依旧是住在渡风院,依旧如往常一样闭门不出,除却那一日在侯府前判若两人的暴怒,再往后与从前又没有什么分别。
日复一日没有消息,他就坐在书房的窗前,大多时候捧一卷书,偶尔会对着窗外看,这一看便是看许久。
清风明月晓得,他虽是不说,可他心里丁点儿不曾放下。
平凡的日子里没有岁月,不知过了多久,帷幔落了尘土,再不复初时鲜红亮丽。
再过去往后很多年,清风仍然记得十分清楚,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万里无云,日头晒得正好,又是一个清晨,他伺候了多年的少爷一袭玄衣,说不出的俊朗,他站在渡风院那一片竹林前看了许久,脊背挺的很直。
听到脚步声响,他微微侧眸,语调是清风听惯了的冷然,十分镇静:“今日我要离府了。”
他常年在外,清风只当与以往一样有事要办,很快应了一声。
少爷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一片曾由她精心照看过的竹林,掌中抱着一盆极为不打眼的花,那花只得一株,柔柔弱弱,仿佛来一阵大些的风便要折断,上面顶着的白花更是小的可怜,可却竭力舒展着腰肢,开的极艳。
清风眼中最后一眼,便是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略显消瘦。他看着那花,心中觉得古怪,又不知究竟是何处古怪。
只是他没想到,这当真就成了最后一眼。
*
封戎回魔界了。
魔族众人正在庆功,笙歌鼎沸热火朝天。他久不露面,忽然出现,引得众人更为兴奋。有喝醉的将领举杯前来,要敬尊主一杯酒,封戎冷着脸觑一眼,大步流星继续向前。
一路上侍从纷纷忙不迭行礼,听得他问:“赫褚何在?”
侍从道:“尊主在殿内。”
适才那将领又追来,一路行的跌跌撞撞:“尊、尊主……且受末将一杯酒!”因喝的太过,额际两角长出了足足几尺长,他当真是喝的没了边际,竟然就这么上手抓住了封戎的手臂。
封戎低头看一眼那手,冷睨过去,寒声道:“松手。”
众人看的咂舌,谁不知晓这位尊主比此刻在殿里那位脾气还要古怪上几分,冰冷暴戾,万年来是个不近人情的。
如今稍有年岁的魔族人都知晓,鸿蒙至今,魔界发生过一次□□,这一位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一出手便是雷霆震怒,引下天雷烧了足足三日三夜,直将叛徒烧到魂飞魄散,再不留一丝痕迹于世上。于是魔族众人才真正意识到,天生地养的神龙有多么庞大可怕的神力,是上天选中掌管魔族的帝王。
因此,虽魔族事务多由另一位魔帝处理,封戎常年居于幽谧之巅,真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仍是没有魔族人敢对他生出分毫不敬。
封戎难得出现一次,露面便沉着脸,若是清醒着谁敢上前招惹?此人是新近提拔上来的,一面是胆子大,一面又饮了酒,竟然敢撸龙须,旁观者眼观鼻鼻观心,皆是捏了一把冷汗。
他今日显然已是耐心告罄,沉眉间风雨欲来。
那小将却全然没看出来,摇摇晃晃举着酒杯冲着诸人晃了一圈,大着舌头傲然开腔:“今日我魔族大胜,当真是痛快!仙族之人瞧不起我魔族多年,我只当仙族一个个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还是做了手下败将?尤其那些女仙,一个两个仙风道骨,单是长得美,再没旁的用处,弱的不堪一击!我——”
话未说完,一股大力倏然袭来,紧接着便是分毫不可忍受的剧痛。
那魔将足足被震出去十几米远,重重跌落在地,方才碰到他的那只手整个手掌都炸没了,血肉横飞,溅了一身血。这一下酒彻底醒了,他捂着流血手臂,死死瞪着眼,抬眼看向远处男子,愣是不敢痛叫出声。
周围终于静了,乐声欢笑声暂停,只剩一片死寂。
封戎深吐出一口气,想到他方才的话,想要杀人的暴虐冲动便控制不住,强逼着自己不去想。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抖:“今日可死了女仙?”
那小将头皮发麻,顾不上手上的伤,往前急急膝行几步:“尊主下过令,末将适才乃一时醉酒口出狂言!”
身躯仿佛被镇在冰窟之中,这一句话听在耳朵里,方回了几分暖。
封戎再没说一个字,漠然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一路去往赫褚宫殿,大门紧闭,伺候的侍者都守在宫外,见了封戎便行礼,紧接着略带难色的的上前:“尊主,此刻不便……”
他也不强闯:“叫他出来。”
好在赫褚并未让他久等,片刻后就出来了,衣裳规整,瞧着不像做了什么事,只是神色不太好,眼底布满阴沉。
封戎只对他吐了两个字:“收兵。”
赫褚侧眸,往身后扫一眼,讥讽一笑,也不知是在讥讽什么:“鸿乾出来,我自会收兵。”
他太阳穴突突的跳,眼前阵阵发黑:“她回去了。”
赫褚默了,眉眼间已是掩不住的烦躁:“我不会伤到她,最后一次出兵,定然要将鸿乾找出来。”
*
饮溪终归是失了太多血,脚下发飘,丹田里灵力积蓄少的可怜。撑着一口气出了凌霄殿,面上疲惫之意尽显,甚至连驾云的力气都使不出。
青玉跟在身后扶了一把,沉默片刻,低声道:“娘娘其实不必如此。”
饮溪淡淡道:“仙凭何凌驾主宰万物?不过一颗悲悯世人的心,倘使我放任不救,仙界损失,星主陨落,天下也将随之大乱。况我这一副身子乃天赐,我的血有如此奇效,自然不是为了关键时刻藏起来。”
“娘娘说的是。”青玉垂眸,眼中愁绪流转:“也不知我家娘娘……”
提起抱素,饮溪心绪又沉了沉:“我不会放任不管的,你且放心。”虽则大抵没有性命之忧,可抱素毕竟不是自愿随魔帝走的,她与抱素做了上万年好友,对她心性再了解不过,坚韧有原则,可刚极易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况且若此次被掳走之人是她,她尚且有兄长可以依靠,抱素无父无母孤身一人,莫非要去指望座下几个年幼的徒弟?
明知天界形势不妙,自身难保之际尚且要将她摘出去,无论如何饮溪也不能放下她不管,这一趟魔界,必须要去。
心情越发凝重起来,饮溪问:“可曾派人去寻过我兄长?”
青玉道:“先前已派人去了,只是前往不周山路途遥远,况那处地势复杂,又立着上古神祗留下的屏障……”
话没说全,饮溪也知晓她剩下的意思。去是去了,可这一趟能不能寻到人,却是说不准的。
自女娲娘娘补过天际之后,不周山数万年来不曾出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异样,竟能引得一众上神前往?饮溪不由怨怼起自己来,闭关出来得知消息时如肯放在心上细细想一想,说不定事情不会走到今日这么遭。
那天帝鸿乾虽是个庸才中的庸才,行事不动脑,说话亦不中听,方才有一句话却是没说错的——她确然是处在泰然之中太久了,以至于养出个懒散不经事的性子,半分警惕也无。
可是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
饮溪回了一趟飞蒲峰,洞府之中她那婢女果真瑟瑟呆在结界内,已是吓得六神无主,见了她便要哭:“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饮溪没多说什么,带着她与青玉转身去往太清蚨泠境。
不论如何,她这处已然是不安全了,飞蒲峰独居尚可,却没有如太清蚨泠境那般的护境结界。那结界乃是她兄长多年前亲自设下,万年来护太清蚨泠境一方安宁,非同小可,就是魔帝亲自前来也不能轻易奈何,届时魔军再打上天界来,起码她二人留在结界内能抵挡一阵子。
背水一战前,饮溪要替她们安排好所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