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炎不曾想到,皇帝有一日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当然知晓这个禁术,若受术者其中一方有难,这几乎是以一命换一命,契约既定,便再不能改。
听闻几百年前,有大妖习得此术,残害了千条人命,增寿数于自己身上。事情传到天界,降天雷劈得此妖魂飞魄散,后来一夜之间,凡有记载那术法的书籍,全部变为空白,几近失传。
也是恰逢数年前他刚被逐出仙山,在林中修炼,偶遇一个受重伤奄奄一息的黄鼠狼妖,心生恻隐,救了他。那黄鼠狼为报恩,便传授他许多失传的禁术,也是从那时起,他便不再一心向大道了。
可他习得此术是机缘巧合,皇帝又是从何得知?此术就连仙门中年岁小些的神仙与修仙大成者都不知晓,他却能这般轻易就道出,且笃定他会。
想到这一层,楚炎思细级恐,又是冷汗频频,只庆幸亏得初时入宫没有生出歹心与皇帝作对,否则只怕此时他已又投一回胎了。
想了想,楚炎略有犹豫:“陛下,过去三十余年我从未施展过此术……”若出错,那便是大错,只有九重天上的大罗金仙才救得。
封戎听出他言外之意,淡扫一眼:“这不是朕需要操心的事。”
楚炎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微臣定当竭力。”
他下去准备了,再进门时封戎已躺在了床上,与仙子并着肩,二人容貌相映生辉,皆是万年一遇的绝色容颜。就连楚炎这么看着,都看的有些失神。
封戎阖上眼,轻声道:“爱卿,你得知道,朕即便没了意识,也容不得有二心的人。”
饶是再给楚炎十个胆子,他也断不会再去招惹这深不可测的皇帝一回,闻言急忙上前表忠心:“微臣不敢!”
……
封戎沉睡过去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一时是旁观者,一时又成了梦中人。
那是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周遭太过昏暗,前方是长而冰冷的走廊,沿壁上幽幽燃着几簇火,那火却不似他见过的样子,空悬在墙壁,下方没有半点依托。
他一步步走进去,走的很快,心里知晓,若是晚了就一切都没了,那里有他的命!可到底那引他这般慌乱急促的东西又是什么?神思模糊分辨不清。
长道两旁立着无数人影,人影恭敬的俯身,几乎要将身形躬到地上去。他却视而不见,甚至走的跌跌撞撞,越靠近,心中便越发的害怕,心跳如鼓,鼓声如雷,震的他眼盲耳聋,面前的一切都看不到眼里去。
他看到一个拐口,那拐口处有一道门大敞着,看到那门,他脚前一个踉跄,步伐停住了,心跳也停住了。
再往后的每一步,都行的极为艰难。他扶着墙壁,一步又一步走过去,在那大门处转身。
梦里,这一刻他又不是那个人了。
封戎看不到门内的场景,只看得到那男子面色惨白,忘记了呼吸,他怔然望着门内,紧接着眼底陡然爆红,抓着门的手背青筋暴起。
——!
这个男子,长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
楚炎念完了冗长的法咒,见到一丝金线连接着二人之间,那金丝一闪,又消失不见。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最后又看了一眼,阖上门出去了。
而他出去后,窗边的一朵花倏然变作人形,那是个少年,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很有几分青稚,模样生的清秀可爱。
他警惕着门外的动静,几步走到窗前,先是关切的看了看饮溪,又好奇的打量她身旁的男人。
他看到饮溪手腕上那一串模样罕见的珠子,盯着看了半晌,若有所思,伸手正欲一探,却见凭空倏然打出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的手。他吃痛,捂着手小小啧了一声,瞪着那珠子瞧,片刻后终是不情不愿将手收回去。
这一回改为触碰饮溪的额头,他紧张的提防那珠子,这一回倒不见那邪门的闪电了。
摸到她额间一片滚烫,少年悄悄叹了一口气,两指一捏,对着她口中念念有词,一道清澈的灵光便顺着他指尖缓缓涌入她的百会穴。
*
饮溪醒来是在一个时辰之后。
她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床前坐着仔姜,见她醒了,一脸喜色,高兴地叫着姑娘。
饮溪慢吞吞从床上爬起,只觉头顶有些钝钝的痛,不自觉伸手去揉。
“这是何处?”
两个宫女出去了,许是见她醒了,便去皇帝那里回话。
仔姜扶着她,片刻的喜悦过后又是面露担忧:“回姑娘话,此处是侯府,姑娘可还记得?您路上忽然晕倒了,陛下便将您安置在侯府,此刻我们还未出城呢。姑娘现在可有哪里不适?”
竟是昏过去了。
饮溪滞了滞,不大明白自己一个神仙为何会好端端昏过去。
在床沿处呆坐了片刻,倒是忆起昏迷前最后的记忆,仿佛是在路上看到了卖身葬父的女子,一时新奇,是以停下来多看了两眼。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会晕倒,她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仔姜叹了一口气:“姑娘,您可把陛下吓坏了,等回了宫,定要好好养养身子,断不能再贪玩了。”她还是觉得饮溪失踪几日定然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兴许这便是落下病根了!
说起封戎,饮溪心口又堵上了,不再说话,可视线却时不时的往门哪里瞧。
她还生着气呢,这一回且得让他看看,她们神仙也是有脾气的。
仔姜一看便猜出她在想什么,笑了笑:“姑娘昏迷时,陛下守在身边寸步不离呢,一刻钟前才离开。听到姑娘醒了,陛下定会马上赶来。”
饮溪嘴上不说,却在默默的等。
可等了半晌没等来想见的那个人,只有二位宫女回来了。
那宫女恭敬道:“陛下说既然姑娘醒了那便就此启程,回京不可耽误,请姑娘移驾。”
听完这话,莫说饮溪,就是仔姜也愣住了。她才在这位面前美言夸赞,这转头便打了脸。
再回头看饮溪,那平素里时刻含笑的眉眼也没有笑意了,愣愣的,傻傻的。执着的又望了望门,终是垂下眼帘。
……
仔姜扶着她上了车,一路上相顾无言,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饮溪一切如常,掀帘子进去,坐稳当了,又开始呆呆的望着前面看。仔姜翻出马车暗格里放着的梅花糕等几样糕点,都是平素里她爱吃的,为这一次出行,车山备了不少。
梅花糕果真是她的最爱,她乖乖的吃了,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直至吃完了最后一个,便又抱着手臂发愣。
仔姜看在眼里,心里是愁的要命。
后来这一路歇歇停停,二人再没有交谈。路过几个驿站封戎都不曾来看,倒是徐公公来关切过几次,次次都以陛下的名义。
直到第二日快午时,终于进京回了宫。
一路舟车劳顿,虽不必她们步行,却也是劳累的。几个宫女平时不出宫,更不坐马车,回来后皆是腰酸背痛。
谁知这一入宫便没有皇帝的消息了。
等到安顿好了,徐公公又上门来一次。这一次更是有正当理由。
说这几日不在宫中,朝会也休了数日,政务堆积,陛下需要时间处理,这几日会很忙,请姑娘安心歇息,保养好身子。
饮溪听了没说什么,太清殿中一众宫人却面面相觑。
徐德安将一切看在眼里,转头回了不远处皇帝的寝殿。
殿内很是昏暗,香炉里燃上了皇帝常用的松香,长幔重叠遮掩,掩住了殿内龙床上的身影。
他远远立着,低声回禀:“姑娘精神尚好,只是听闻您不去了,似有些不高兴。”
床上的男人听了,低低笑出声:“……见了不喜,不见又念,是吗?”
这两日都是如此。
自从那日仙子晕倒,皇帝传国师进了房内,房内不知发生了什么,总归皇帝再出来时,面无血色,脚步虚浮。
国师道陛下亏损了元气,须将养一段时日。他开了药方子,又送来一瓶乳白色的丹丸,要皇帝将二者辅佐食之。
因怕仙子起了疑心,是以这几日都避着。
听皇帝似是愉悦的笑,徐公公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松起来。
皇帝行事一日比一日邪门,全然捉摸不透,他是怕了。
*
这一日,饮溪终于吃到了暌违已久的糖蒸酥酪。
御膳房紧着讨好,时隔多日,一顿安安稳稳的午膳席面,皆是饮溪素日偏爱的甜食。
她胃口好的很,虽没有见到皇帝,却不点儿不影响用膳。
饭后仔姜牵来了小枣哄她开心,因她爱马,这匹马便特许她养在寝殿内,殿后特意为她辟了一个马棚,已着人搭建。
饮溪带着小枣在太清殿转了一下午,美其名曰熟悉熟悉,可是那歇脚的地方总是不自觉变落在宫门口。
这一日,她没能等来封戎。
到了夜里伺候她洗漱上床休息,就连仔姜都免不住心中打鼓。皇帝没有来看她,不仅是饮溪,宫内众人都发觉了异常。
第二日,饮溪依旧早早醒来牵小枣出来玩。这一日为她备好的糕点她并未全部吃完,不多不少,留了恰好一半。
仔姜看着,往日里很快便一扫而空的糕点竟留到了夜里,十分惊诧。
第三日,她依旧只吃了一半,不多不少留下了剩下一半,然后自己放起来。
第四日,也是如此……
到了第五日头上,皇帝终于来了。
已是到了夜里。饮溪已用完了晚膳,吃的肚子圆滚滚,带着一众宫人在殿前的空地上玩蹴鞠。
小枣一匹小骏马,不伦不类在一旁立着,饮溪跑,它便跟着跑,饮溪不动,它便轻扫尾巴,吐着气,闲闲立着。
仔姜曾说,小枣不似个马,倒似只狗。
饮溪没有狗,也不曾见过狗,听她这么说还很开心。
一群人玩的正欢,外头也没有通传,皇帝就这么信步进来了。
宫人们纷纷停下,诚惶诚恐跪地问安。
独独饮溪抱着球,先是看他一眼,看过后便回身背对他,不知低头鼓弄什么。
封戎一步步走过去,几乎要贴在她身上才停下。
他顿了顿,柔声发问:“仙子这一气,预备气到何时?”
久不闻他声音,乍然一听,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饮溪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酸的。
没有理会,径自抱着蹴鞠往殿内走。
明明日里也想夜里也想,明明早就没了气,明明盼着他来,可他突然来了,饮溪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封戎跟着进去,掀开珠帘,见她坐在了桌旁。
几日不见了……
每日只能在她夜里入睡之时,才能短暂的来看上一眼。
只有五六日不曾听她唤一声自己的名字,却仿佛过了五六年那般漫长。
封戎驻足不语,几近贪恋的望着那面容,定定看了许久,方定住了神。
要哄的。
不怪她气恼自己,原就是要哄的。
他想了许多话预备慢慢说给她听,缓着步子上前。在没有外人的内殿之中,神色逐渐柔和了下来。
饮溪看着他过来了,忽然从桌下拿出了一个木盒,接着往他面前用力一推。
她看着那人,声调里已是掩也掩不住的委屈:“你怎么才来,糕点已留了好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