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溪晕过去了,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没了意识。
这小镇住着个已致仕的闲散侯爷,封戎紧急征用了侯府,马不停蹄往侯府赶去。那侯爷不知皇帝来此,匆匆得了信,一家老小在宅子外跪了一片,漂亮话还未来得及说,就见皇帝下了车,随后从车上亲自抱出一个姑娘来。
那姑娘的脸掩在皇帝胸口,看不真切,但见身形却是娉娉袅袅,似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皇帝眼中看不到任何人,掠过众人,冷眼抱着她疾步入了大门,厉声道:“叫太医和楚炎立马过来!”
徐德安恨不得往脚下按个风火轮,四处遣人安排。
侯府自然比不得宫里,可好歹有舒适干净的床榻。封戎将饮溪轻轻放上去,先去探她的额头,又去探她颈侧,最后握紧她的手,回身又是一句怒斥:“太医何在!断了腿也给朕爬过来!”
徐德安擦一擦满头的汗:“奴才再去看看!”
一边出去,一边将仔姜也拽了出去,又吩咐伺候饮溪的宫女:“快去备下热水,速度快些!”
两个宫女跟着侯府下人匆忙走了,徐德安紧皱着眉,悄声问仔姜:“适才发生了何事?缘何姑娘突然叫停马车,又晕了过去?”他那拂尘一甩,一副拷问架势:“可是你们侍奉不周?!”
她现在可是放在皇帝心尖上的,出一点半点事,要的那是皇帝的命!
仔姜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哭丧着一张脸叫冤:“公公冤枉奴婢们了,姑娘本还好好的,看着外头的东西都新鲜,真就是一转眼便昏过去了,奴婢一眼不错一直盯着呢!”
徐公公又问:“那可是晨起吃坏了?”
仔姜连连摆手,苦着脸:“姑娘的膳食都由奴婢们事先试过的,若有问题,奴婢也该一并晕过去才是啊!”
听到这里,徐德安暂且放下半颗心,事情若不是出在他这里,剩下的便好说了。
他疲惫的摆手,示意仔姜回去伺候,又亲自回身去寻楚炎。
……
饮溪身处一片黑暗,四肢不知为何动弹不得,仿佛被封印在此处。
意识搅成了一团浆糊,理不出分毫头绪,蒙蒙顿顿,她不知晓自己是谁,为什么在此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鸿蒙混沌之中,不知从哪里出现一个光圈,若隐若现,辩不清方位。
那光圈渐渐扩大了,一个忽闪,倏然将她拉进去。
紧随其后便陷入一片嘈杂之中,仿佛有许多人在说话,男的女的,小孩的老妪的,细密的交织在一处。她仔细的听,试图听清那声音在说些什么,可那声音分明近在耳边,却连一个字都听不出来。
眼前终于有了画面。
一条长而宽阔的街道,陌生又熟悉,她虽不记得什么,但知晓从前从未来过这里。
周边有好多人,他们来来往往,热闹又平凡。饮溪拉住一人,想问问这是哪里,那人一回头,却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她吓得往后退一步,碰到身后之人,有人将她扶住,饮溪回头看,猝不及防又对上一张空白的脸!
惶惶将手抽回,急急缩在一处。而她这时才发现,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如此,他们都没有脸!
她就这般站在街的中间,茫然无措,四顾张望着,不知何去何从。
有路过的男子对她说着什么,每一个字都仿佛罩在钟里,重重叠叠,轰隆隆的闷响。似乎是见她没反应,他干脆伸手,拽住她胸前的头板子。
饮溪顺着他动作低头,这才发现胸前挂着一块木头板子,那板子上写着几行硕大的字,她看不清,却看得清身上破烂的衣衫,衣袖甚至缺了一角。
突然,仿佛有东西在她心口敲上一下,令她浑身为之一振!
饮溪一抬眸,一眼看到一片白茫茫人群之中,一人穿着玄色衣衫走来,乌发高束,轩昂挺立,孤鸾寡鹄之姿,清隽非常。
……一个刹那,堪比走过了几个沧海桑田。
她把身边的一切都忘了,眼中只看得到那人。
就那般呆呆看着,看着他越走越近,人影重叠之间,马上便能看清他的面容,那人群中唯一有五官的面容!
——!!
*
太医第三次抖着手探上了床上那女子的手腕,少顷后转向身后阴沉着脸的皇帝。
太医胆战心惊:“陛下,姑娘的脉象还是同上次探查的一样,虽与常人略有不同,却是瞧不出什么毛病的。”
病急了乱投医,皇帝已是失了理智。神仙的病,凡人能瞧出来吗?
徐德安在一旁看着,心中直叹气。
楚炎随是修仙之人,道行却摆在这里,瞧瞧普通人没问题,仙却没奈何,自然也是探不出病因。
预料之中的暴怒却没有来临,皇帝闭了闭眼,一挥手令众人都退下去。
饮溪就这么闭着眼躺在床上,双眉紧蹙,仿佛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封戎坐在塌边,捞起一旁浸过水的温热帕子,轻轻在她额头脖颈处擦拭。
“……你可是在罚我?”
空阔内室,他清朗的声音低低响起。
他看着床上那人,星眸没了神儿,仿佛只看得到她一般,定定瞧着。
“小傻子……快些睁眼醒来,你定是装出这副模样骗我的是不是?”封戎握着她松软无力的手腕,放在唇边,眸中竟酝出一股道不明的悲伤:“你知道你出了事我最心疼,是不是?”
可她双眼仍旧紧紧闭着,浑然不觉。
原来情爱之事比治国要难得多,难到此刻连心脏都滚在热油之中煎熬。
封戎握着她的手,越握越紧。
片刻后,他捏住了皓月般的手腕,轻轻褪开衣袖,露出一截碧玉小臂。手臂上缚着一条手串,那手串与常见的女子饰品全然不同,东珠般的乳白色珠子连成串,正中最大的那一颗却是木质的。
他盯着那珠子看了半晌,指尖终是微动,握住了那珠串,一点点从她腕上往下褪,直推到了指尖,差一点便要出去。
封戎忽的回神,眸中一闪而过戾色,猛然又将那珠串套回去。
他神色是从不曾见过的慌乱,俯身将她抱起来,狠狠抱在怀里,冰凉的吻一个又一个急切的落在她额头上、鬓发边、脸颊上。好似险些便失去她一般,生怕一个不查,她就要如同空气般在指缝间溜走。
封戎怕了,抱着她一动不动。感受到她身上灼灼的体温,仿佛自己也活过来了。
他眼神留恋于她眉眼之间,炽热的、发狂的迷恋。半晌后,唇瓣微动,枯哑着嗓子,道:“请国师来一趟。”
凡人又如何?什么都不能阻止封戎将她留在身边,什么都不能。
……
楚炎很快又回来,来时袖中多了一个瓷白色的瓶子。
他先是看到门外徐德安复杂的神情,随后轻声敲了敲门:“陛下?”
门内很快传来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进来。”
楚炎推门而入,恭敬着上前,赶在皇帝面前开口:“微臣这里有一粒九转清心丹,原是为恐修炼时走火入魔备下的,乃家师行云真人所制,效用奇佳。虽比不上仙丹,却能清心静气,增加元气,聊胜于无。”
封戎却没有应他,静静望着前方,似是极为平静。
“爱卿,你相信凡人可逆天命吗?”
楚炎微微错愕:“微臣……”他心头忽的涌上一阵悲怆,生老病死,哪一间又是凡人可逆的天命?若当真可逆天命,那他潜心证道的前四十年,为何止步不前?若是可逆……也不会将他逼至今日这等地步。
何以至于苟延残喘,日日睁眼都盼着座上这一位能放他一命。
他目光缓缓挪动,挪至那沉睡着的仙子身上。
便是皇帝现在有能耐留她一时又如何?这是神仙,是只有在传说里才能一瞥神迹的仙。他今日用了多少手段,天道都看在眼里,来日孽力回馈,悉数奉还。
封戎垂眸,一手将她抱在怀里,一手与她十指相扣。
“朕不信。”他这样说着。
“朕不信,可朕今日,偏要逆一逆这天命。”
楚炎不语,一时尝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
封戎道:“朕曾听闻古人有一秘术,可连接二人命数,令其同生共死。若有一人受致命伤,则另一人可代为受之,或将伤痛减半。”
寂静空室之中,皇帝的话一字一句无比清晰传入楚炎耳内。
他确认自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迟缓着抬头。这一次再看向皇帝抱着仙子的场面,那亲昵的动作,那不分彼此的缠绵……寒意从天灵盖陡然遍布全身。
封戎则还在看着怀中人,他轻笑了一声,开口时轻缓却不容置疑:“以朕的寿数来看,同生共死反而占了她的便宜。”他眼尾一扫,将她搂的更紧,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若是日后让她知晓了,定是要埋怨朕的……可惜朕已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开始,断不能再选择一个错误的往后。”
他终是恋恋不舍的移开目光,转向了下首的楚炎。
封戎一字一顿,认真的告与他:“朕无法再忍了。往后,朕要受她所受之苦,承她所承之痛,倘朕不幸身死,也要她此后日日夜夜,一刻也不能将朕忘记。”他盯住楚炎的双眼,伸出手臂,逐字下令:
“听清楚,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朕要她往后所有灾病皆承于朕身上。而她,往后做她的快活小仙便好。”
他是个自私之人,若是将来有一日命数到了头,也要走在她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