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是说是镇中最大的道观吗?既然是最大的道观,自然是香客朝拜者络绎不绝,又怎会轻易废掉?

从前她看人间的奇闻异志,道是深山老林之中都有道观,而因着偏僻难行便成了冷庙,可即便如此,来年开春之际都有虔诚的凡人不畏辛苦去那冷庙奉上头一炷香,后世者传言道,冷庙烧香,神佛更灵。

下届芸芸众生,寻不出几个不信道者,缘何好好的道观会被废掉?

饮溪怔怔的,有股形容不上来的失落:“可长孙将军……”

封戎锐利的视线攥紧她,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分明:“你不信我?”

她巴巴望回来,眼中闪着期盼:“并非定要去那个道观,只要是道观便可。”

他却没有再看她一眼,说出口的话平平,毫无感情:“回京再议。”

……

饮溪不再同封戎讲话了。当仔姜发现这件事时,林中一切已然收拾妥当,上了回程的轿子。

她本该在前面那顶明黄色的皇帝的轩中,那里宽敞舒适,还有数不清的新鲜瓜果和糕点,全是她平素里喜欢吃的。皇帝怕她出京吃不好,为此还特意带上了两个御厨。随行几百人,过半都是为她备下的,皇帝反成了次要。

仔姜没有看住饮溪,坐在帐中哭了好一阵,可这一次不多时便将她等回来了,皇帝亲自带回来的,二人面色都算不上和颜悦色。

紧接着便是饮溪下马回了帐中,赌气般走在前面。皇帝在身后沉眉叫了两声,均未得到回应。一众宫人见到他的表情,纷纷吓得缩紧了脑袋。

再然后便是备好了车马,这位姑娘头也不回抱着一兜子出宫前带来的话本子上了她们的马车。引得仔姜等人面面相觑。

徐公公来了。

太监站在车壁前,开口是万分的恭敬:“姑娘,陛下且在前面候着呢,奴才来接姑娘过去。”

饮溪上了马车,头一靠,气哼哼闭上双眼,说什么都不予理会。

徐德安没听到应答,悄悄叹一口气,不免露出愁容。皇帝这一口气原本就没顺过来,仙女想着要回天上去,自是没有错,却不知恰好触了皇帝的逆鳞。

皇帝是个沉着冷静之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遇上这一位,算是栽了。

仔姜也是忧心,她是最为担忧饮溪与皇帝感情的,瞧这情况也将方才的情形猜出大半,生怕二人有了罅隙。

姑娘是个好姑娘,待宫人们极为和善,性情天真古灵精怪,仔姜发自内心喜欢她。天底下至坏之事不过帝王的震怒,帝王情意又是虚呼缥缈的东西,多少宠冠一时的妃子最后的结局是在冷宫了此残生?

她若不学会服软,受伤的迟早是她。

心中想着,是以即便看到饮溪一副要入睡的模样,还是凑上来轻声劝慰:“姑娘,陛下也是担心。您想想,这几日出了这么些乱子,就连奴婢都快要吓死了,日日祈求菩萨神仙保佑您平安归来,陛下的心情更是可想而知。若是再出一次事,可叫陛下如何接受?”

饮溪忽的睁开眼,双眼葡萄似的,晶亮黝黑,瞪的圆溜溜的。

“可他不许我去道观!”说着她便做了个掐诀的手势,对着仔姜念了几次咒,仔姜纹丝不动。

饮溪越发的气了,委屈的要命:“你瞧瞧!这都几个月了,我还是使不出法术呢!”她是掐算不出自己此刻是个什么状况,可帝君神通广大,于他而言,说不定是个一弹指便能解决的事。虽说她灵力不强,平日也没有勤苦修炼,可就算是那一点点的灵力,也是她三百多年才修炼出来的,断不能就这么没了的!

这段时日她没再提什么神仙法术之事,仔姜只当这一茬过去了,谁知好端端的又说起,听着很是头疼。

然而头疼归头疼,姑娘是个孩童脾气,须得苦口婆心哄着。

“姑娘,陛下平素里对你最是纵容,要星星不给月亮,有什么要求是不曾答应你的?前些时日你在宫中昏迷了几日,陛下便衣不解带在你身边守了几日,更是有一日连早朝都推了。依奴婢看,陛下的真心已然是明月昭昭了,只不过一时有些生气,气话是信不得的,不若您再等两日,届时陛下定会松口。”

饮溪没有反驳,可心中还是郁闷至极,抱着马车上的迎枕一头埋进去,不说话了。

不理他了。

封戎太坏了!简直是全天下顶顶坏的人!她这次可是真的生了他的气,比上一回被帝君打戒鞭都要生气。她已下定决心,起码五日,绝不会对他说一个字,也不会看他一眼!

她可真真讨厌死封戎了!

……

徐德安在马车旁等了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移步又回了前头的轩驾旁,站在帷幔之下,低声回禀:“回陛下,姑娘似是不愿过来。”

封戎独自坐在帐中,闭上眼,一阵后怕涌上心头。他眉间有散不开的结,两指并拢探手去揉。

到了这一会儿,情绪方才平稳下来。

后怕,也有后悔。

后悔适才对她太过不假辞色,即便是盛怒之下,也不该用那般重的语气,恐怕已然吓到了她。

封戎在她面前装了这么久,将真正的心思掩藏的极好,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装下去,直到她真正属于自己,再也不能离开他身边半步。岂知出了一点纰漏,终究是没能忍住。

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日夜不休,伪装到一丝不漏,哄得她信任自己,依赖自己,直至现在,喜欢上自己。这一次,又要用多久,才能将这一日的不愉快的抹去?

封戎疲惫的闭上眼,不置一词,搁置在腿上的手掌却越握越紧,紧到发颤。

……

谁也不曾注意,长长的队伍外,林间一只小鹿机警灵敏,它动作极快,悄无声息跟在御林军之后,随后化作一道光,挂在某个车壁上,一闪而过。

*

郁闷了好一阵,忽听得外面吵嚷声渐起,男女老少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仔姜碰了碰她的衣角,说:“姑娘,入了镇子了。”

一听入了镇子,那好奇的心思一上来,又把郁郁之意压下去几分。她喜欢看这凡间的热闹,九重天常年冷清,她住在帝君的潜寒宫更是如此。阖宫找不到一个活物,每日里能见到人的时候,便是上早课的时候,是以除了夜间,她大多在太清蚨泠境四处晃荡,与不能言的仙鸟们在一处玩都觉得有意思。

将帘子掀开一角,饮溪趴在车沿上聚精会神的看。看路边平民与小贩讨价还价,看小童子抱着爹爹的手臂要糖吃,看丈夫为新婚的妻子簪上新买的发叉。

真好,凡人的日子乐趣有这么多。

街边一众小贩中,却多了个极为显眼之人。

那是个姑娘,身形消瘦,一身麻布白衣,额上系着麻布白巾。她跪坐在地上,身后是一架十分简陋的推车,推车之上不知装着什么东西,上面盖了一层草垫子,隐隐约约拢出个人形。

她似乎在哭,哭声细弱,嘤嘤抽泣。仔细看,一张脸面黄肌瘦,可却不难瞧出底子甚好,清秀非常。

饮溪看的怔住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抬手便叫停。

“停下,停下!”

车架缓缓停下,有人上前来询问:“姑娘,可有吩咐?”

饮溪不答话,看的入了神,怔然望着那女子身前。她身前摆了一块布,似是一块破烂的旧衣服,布上压着几块石头,上书大字:

小女子湖州人士,年幼丧母。父生重病,一路来为父治病已耗尽全部银两,今父殁,我与家中小弟饥不果腹,更是无钱葬父。现卖身只为葬父,唯盼好心人怜悯,奴今生侍奉左右,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

仔姜见她半晌愣在窗前,表情不对劲,也跟上来看,见到街对面的情景,面生怜悯:“又是卖身葬父的女子,当真可怜。”

饮溪心口突生一阵莫名悸动,她看着那女子,没来由的心慌,胸口那只兔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稳下来。

她想问问仔姜,可是一个转眼,适才到了嘴边的话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只呆呆望着那女子,喉间干涩异常,眼眶也莫名发烫。

白色的孝衣,简陋的推车,破烂的衣裳与大字。

饮溪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怎么好端端便呼吸不上来?为何好端端心口针扎般的难受?仿佛额心骤然劈入一道电母娘娘的雷电,一阵尖锐清晰的痛意,深深的钻入到骨血中一般,痛得她受不住叫出声,不出片刻身上便大汗淋漓。

仔姜见她方才好好好的,突然倒在软垫上,初时还当她在玩闹,可看清她布满痛苦之色的面容,一时吓得心跳都停了。

“姑娘姑娘?!”

三个宫女慌忙上前,将她围着抱起。仔姜急急探她的额头,不慎碰到她手腕,竟是烫的骇人!

“快去禀告陛下,姑娘昏倒了!传太医,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