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内殿,转过屏风,他看到燕燕只穿着中衣,披散着头发,倚在熏炉上。此时的她,显出一种与素日威严完全不同的朴素稚拙来。
她向他招招手:“德让,你来了,外头冷,快过来烤火。”
韩德让看着燕燕,叹了一口气,却还是坐到熏炉边,道:“不知太后召我来,有何急事?”
燕燕斜着头着看他:“没急事,我就是想你了。”
韩德让肃然:“夜半三更入深宫,实在不是为臣之道。”
燕燕笑了:“可你还是来了。”
韩德让有些纵容、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臣答应过太后,不拒绝您的宣召,自然会办到。”
燕燕叹了一口气:“是啊。德让从来都是个仁人君子,一诺千金。那你可还记得,你曾说过的一句话?”
韩德让一怔:“什么话?”
燕燕目光炯炯:“你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也许,我们能活到重新在一起的那一天。”
韩德让惊得站了起来,甚至有些不顾礼仪地斥责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燕燕斜倚在熏笼上,看着他:“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
韩德让呼吸一滞,几乎无法直视燕燕炽热的目光,狼狈地道:“太后,臣、臣那时候……”他想了好几句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怎么能说,那时候我只希望给你活下去的信心,我根本没有打算能活到重新在一起的那一天。他想说,就算活着,我们现在也不能在一起了。
大实话,最伤人。
燕燕反而笑了,韩德让发现她竟是媚眼如丝:“那时候,你其实没想到会有这一日,那句话只是拿来安慰我的,是不是?”
韩德让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解释也不需要了:“太后既然都知道,何苦旧事重提?”
燕燕起身走了几步,韩德让想退后,可是身后已无处可退了,再退就要跌下去了,就听得燕燕说:“可是如今真有了这一日。我们都自由了,可以为自己做主了。你当日说出的话,是否算数?”
韩德让又叹了一口气,他今年叹气比任何时候都多:“太后,你首先是大辽国母,主上的母亲,然后才是你自己,得顾及先帝的名声、主上的感受。”他顿了顿:“臣当年的承诺出于真心,但是世易时移,很多事情错过就是错过了。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
燕燕却道:“不,德让,我首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隆绪的母亲,大辽的国母。活着才有希望,是你告诉我的。如今你活着,我也活着,怎么就是错过了?”见韩德让犹有退却之意,燕燕手按在熏笼上微一借力,便整个人将他扑倒。
韩德让失声叫道:“太后,你、你……”
燕燕压住韩德让,双目炯炯:“叫我燕燕,不许叫我太后。德让,话已经讲得这么明白,你还在怕什么,你在逃避什么?”
韩德让看着她的眼神,心一软,话到了嘴边,还是推开她:“燕燕,别闹了……”
他站起来整理衣冠,燕燕恼了,去拉他的衣服,拉扯间熏炉的盖子都被闹腾飞了,韩德让忙去护住燕燕,不想把自己外袍的袖子都燎着了,虽然只是几点火星,但也不能穿了。
侍女们原都在外头不敢进来,后来闹腾开了才赶紧进来收拾。
韩德让有些着恼,却见燕燕知道把他惹恼了就不再闹,只静静地坐在一边,散着头发,看着又可怜又可气,此时此刻,竟有些像是当年未进宫时的模样,心也不禁一软。
良哥拿衣服给她披,她一拨,把衣服拨到地上去了。
韩德让叹了一口气,见燕燕似乎又准备把良哥准备往前递的新衣服也给打掉,只得自己上前伸手接过,燕燕看了看他,乖乖伸出手,让他给她穿好衣服。
她见韩德让也有些着恼,又见他袖子燎了,便道:“你先脱下来吧,这衣服不能穿了。”
韩德让不肯,只道:“太后既然无事,臣也要告退了。”
燕燕忽然落下泪来,拉着他的袖子道:“不要离开我,德让。二姐变了,大姐也变了。德让,你不会变的,对不对?”
韩德让虽然明知道她有一半是在作戏,可是听到这话,心也软了,神情微有犹豫。
燕燕看出他的神情,立刻又道:“二姐要我死,大姐怪我,弃我而去。德让,我怎么办……”她一开始有些作戏,但说到伤心处,也不禁动情,眼眶隐现泪花。
韩德让心中一动,竟是情不自禁将她肩头搂住,只觉得这肩头瘦弱无助,心里有一千一万个呐喊要及早抽身,但终究还是没有推开她。
燕燕伏在韩德让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你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这世间,我总还有一个人可以一辈子安心依靠的,永远永远,都不会对我有另一张脸,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韩德让面现挣扎之色,终于还是回答:“是,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背弃你,我不会有另一张脸的。”
燕燕依在韩德让怀中,终于笑了,蹭了蹭他:“德让,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的。”
韩德让耳朵都红了,迅速推开她,肃然道:“但是,仅此而已。”
燕燕急了:“为什么?德让,除非你不想,否则我不认为我们重新在一起有什么不可以。”
韩德让拱起手挡在燕燕面前:“不,是你想得太简单了。”
燕燕站起来,气极败坏:“是你想得太复杂才是。”
韩德让急转身,背对燕燕长长呼吸,好不容易心神平定后,才道:“我走了。”
“慢着。”燕燕说,“你纵然要走,这衣服也不能穿出去了。良哥,你去拿一件锦袍来。”
良哥应声,去拿锦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