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辇姐妹离开焦山那天,耶律贤经过一夜休息醒来,他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就让人请来韩德让。
他要与韩德让进行人生最后一次的对谈。
秋捺钵一路颠簸到焦山,他破败的身体更是被颠得七颠八倒。然而他只要还没死,他只要还有一口气,这远近的属国、部族,都要来向他朝见、行礼,以示臣服。
到了焦山以后,他时而昏睡,时而清醒,而今天一早,他醒来的时候觉得这是他近来状态最好的一天,于是,他召来了韩德让。
看着韩德让进来行礼,耶律贤轻叹一声:“不必行礼了,坐吧。”
韩德让恭敬地道:“是,主上。”
耶律贤摆了摆手,婆儿等人一齐退下,韩德让一怔,见室中居然只剩下他二人,不由心中惊诧莫名。
耶律贤看着他的神情,微微一笑:“不要叫我主上,韩二哥,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天我们不论君臣,只坐在一起聊聊而已。”他见韩德让犹豫,不禁叹息:“咱们有十多年没一起坐下好好说话了。”
韩德让身子一震,惊讶地看着耶律贤,脱口而出:“主上……”在耶律贤哀伤的眼光下,最终还是改口叫他:“明扆!”
耶律贤嘴边露出一丝微笑,虚弱地抬手,捂住胸口,喘息了几下,自嘲地一笑:“小时候,我的身体虚弱,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到成年。只有你一直护着我,陪着我。那时候,我想过最好的结果也比不上现在……”他顿了顿,自负地一笑:“朕登上了皇位,恢复了父皇的新政,大辽日渐繁荣,皇位后继有人。”这是他这一生最得意的四件事。
韩德让长叹一声,看着耶律贤,所有的恨意都没有了。眼前这个人,用他的一生,油枯灯尽,做了这四件事,让他不得不佩服:“这都是主上的功劳。”
耶律贤笑着向韩德让伸出手,韩德让看懂他的意思,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两人的手,终于在经历了这么多年以后,又握到了一起。
耶律贤和韩德让的两只手放在一处,对比明显,耶律贤的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骨瘦如柴,韩德让的手却粗壮有力,血脉偾张。
耶律贤看着两人的手,虚弱地笑了笑:“我的生命即将终结了,我既觉得解脱却又不甘心。从前那些看不开的倒都看开了。韩二哥,朕若是身体康健,是不会选燕燕入宫的,你相信吗?”他最终,还是把两人最闪躲、最不肯面对的事,说了出来。
韩德让看着耶律贤,眼神中的那种疏远和隔离终于慢慢消融,渐渐流露出不忍之色:“主上,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
耶律贤却打断韩德让的话,神情有些亢奋:“很多话,朕本打算一辈子都不说,无论你有多少怨恨,朕都坦然受之。毕竟舍得舍得,有舍有得,朕在你的情谊和燕燕入宫一事上做过了取舍,朕选择了横刀夺爱,命燕燕入宫为妃。因为朕认为,燕燕是当时最适合的皇后人选,朕是自私,可朕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韩德让没有说话。是的,燕燕的确是最适合的皇后人选,可是这却并不代表,耶律贤能够以江山社稷为由,做得如此理直气壮。
耶律贤亦知他的心情,摇了摇头:“朕一直认为,朕没做错。尤其是这些年来,随着时间推移,燕燕成为朕的左膀右臂,朕以为,你们的伤口,会随着时间而愈合。可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露出愧疚之色:“长生天却让朕在人生的最后遇到玉箫,她让朕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
燕燕是个好女人,聪明大气,他因为一己私心将她禁锢在宫中,她却安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为了他和大辽尽心尽力,还给了他六个聪慧可爱的孩子。她包容了玉箫,他相信她会善待玉箫和孩子。可正因为她的宽容,让他知道,她不爱他,她爱的人,仍然是韩德让。
感情是排他的,在以前,他以为他对燕燕的那种感情是爱,而只有他自己真正爱过以后,他才明白,爱是什么。
同样,也更明白,当初他对韩德让和燕燕的伤害有多深,多残忍。
他长叹一声,看着韩德让,终于说出心里的话:“对不起,德让,朕如今才知道,当日伤你有多深——”
说到这里,耶律贤猛烈地咳嗽起来,韩德让忙扶住他,喂他喝水,轻拍他的背部。
耶律贤一把抓住韩德让,急切而焦灼:“这个世上,朕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不多,你算一个,燕燕算一个。韩二哥,朕、朕将燕燕和孩子们都托付给你,望你、望你们保护文殊奴……”
韩德让震惊地跪下:“主上——”
他听出了耶律贤的意思,只觉得既荒谬又悲怆,下意识想抗拒。
就听得耶律贤低声说:“燕燕爱的,始终只有你一个。”